年轻人的特点是敢想、敢干、敢冒险,敢担当,敢于提出疑问,敢于指点江山,敢于逞能,敢于评论任何事情……啥都敢,敢干的事情多了。张永东、孙泉源、尤继红自然也有这种特性。
城乡生活的种种不同,先从海林大妹嘴里说出来,张永东、孙泉源、尤继红当然觉得奇怪。这个长相一般,思维平常,没有多少见识的扑通农村姑娘,充其量也不过是被借调到县剧团演过几场样板戏,在戏中扮演过鸠山、胡传魁、李永奇这样的角色,闲暇时接触过一些县城居民,仅此而已,她对市民生活咋能那么清楚?她说的那些话,有根有梢,头头是道;她举例的那些事实,证据确凿;她列举的那些现象,普遍存在;她揭露的那些恨人事情,让人着恼。总之,她是经过认真调查,她没瞎说,她不是想着说的,她说的都是真的,她说得让人信服。
知识青年要关心国家大事儿。首先就要了解社会。“连社会都不了解,你们知识青年还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儿?”海林大妹说得有理。张永东、孙泉源、尤继红感觉海林大妹的思想意识高他们一步,行为举动先于他们上了台阶。仅仅这一点,就让他们佩服。
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在城市长大,不知道城市生活特点,这未免让人觉得汗颜。其实在这方面,张永东比他们知道得都多。张永东知道城市小厂是怎么形成的,他也知道没有工作单位的市民和有工作单位的市民生活差距在哪里。他也能说出小单位领导和市里科级干部是怎样培养出来的。这些孙泉源和尤继红不知道,海林大妹也不知道。海林大妹想听张永东说城里那些她还不知道的事情。张永东故意开玩笑说:“我们在农村,城市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我们最想知道的还是农村的事情。农村的事情我们搞清楚了,再去城市做调查,也就容易些了。”
海林大妹也是年轻人,她也爱逞能。她知道乡下的事情,知道沟里的事情。她说,她说起农村、沟里早年和现在发生的事情也是一套一套的,让人听着能入迷。这让张永东、孙泉源和尤继红感兴趣。
孙泉源没有询问张永东城里早年发生的事情,只是询问海林大妹:“你说咱沟里穷。为啥咱沟里穷?别的地方就不穷?为啥街里的条件都比咱们好呢?这是为啥?去年我也听人们说过一个大概,他们说得不清楚,也不太具体,拐来拐去的,也都把我给闹糊涂了,最后我也不知道是咋形成的。”
海林大妹说:“其实这些事情都是明摆着,都是很清楚的。你想想,寨子是什么?寨子就是用高墙围起来,能守能防的一块居住之地,是能让人安全居住的地方。穷人筑不起寨子,寨子都是在富人倡导下或者由他们出资夯筑起来的。从这一点上看:寨子里居住的要比寨外的富有得多。要不沟人里咋不筑寨子呢。——哦,或许你会说:咱里沟不是也有寨子嘛。你们也都上去过。咱沟里这寨子也算寨子吗?那是天然形成的,与四面八方都不连的高台子,一条羊肠小道通上去,能防守,这就是寨子了。在上面挖了水窖,挖了遮风挡雨的也孔窑。挺认真,还把那窑砖券了,比咱下边沟里户家的窑还好。这都几百年了,上去看着,真是还是那么结实。想想砌那窑顶,券那窑时也真是下大力气了。到现在还能用,这就不得不佩服咱沟里的先民了。
“可是翻过来想一想,若是早年丢下这寨子,从沟里走出去,到那人烟稠密的地方去,只怕后辈儿孩们儿也都不在沟里受这无米之苦,只怕后辈孩儿们也都舒服了。男孩儿也早远离寻不下媳妇之苦。我说句不客气话:我哥海林,若在城里,他不憨不傻的,能寻不下媳妇?你们知青汪幸运说:这寻不下媳妇是生的不是地方。这话真是说对了。若不生在沟里,长在沟里,我哥也决不会受这难熬之苦。这是苦到心里,说不出,谁让咱沟里穷成这个样呢。”
张永东不知道沟里情况。听得海林大妹这么说,他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你们沟里人,开口穷,闭口穷,确实也是,工值跟别的队下差着八九分,一毛多。啥事儿嘛,都是一样干,别队麦天也都是分得一百二十多斤朝上走,到你沟里能吃上一百斤也就够多了。这是为啥呢?”
海林大妹说:“这要是全怪沟里早年的队长也是对人家不公平。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这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咋说这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那寨子里有地主,有大户,他们地多,地也好。打土豪分田地,把他们手里的土地都分给街里的贫农佃户。到互助组,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这一路走来,其实还是那些地,只不过这地落户在贫农佃户手里,掌握在生产队手里。街里的还是街里的,沟里的还是沟里的。别的不说,单这地多地少,沟里就跟街里那些队比不着。街里的地就是多,沟里的地就是少。当时都是拿地入社,地都归了集体。这沟里地少,也凑到一块成立生产队,那就没法跟街里比,这也是实情。现在这事儿究竟应该怎么说,我也说不清楚,也不敢老肯定。说白了,当时入社时,也都是各家各户带着自己的田地入的社。沟里田地少,自开始就吃亏了。这没办法,这是自然条件形成的,这是没啥可埋怨的。
“能埋怨的也就是:当年不是穷有理嘛。入社以后都进入了啥啥主义:那就是打下的粮食全归公,由各队运到公社去。然后公社根据各队人口,再把粮食按人头分发下来。你想想,种多少,打多少,都得上缴公社去,那地谁还愿种呢?沟里人穷。那时也兴穷有理:地不种了,让街里人种去。街里人比沟里人富裕,不敢吭声,尽管心里不愿意,他们还是得把沟里不想种的地,都给种了去。
“哪知一季过后,政策有变:谁种这地,就是谁的。粮食也不再全交到公社去。这下沟里吃了哑巴亏,再想把地要回来,哪能全要回来呢。现在细想来,前面这个基本面都差着一大截儿,再经人为一折腾,沟里岂不吃了大亏去。听老辈人说,为这,大队成立农学院,也就没让沟里划过地,都是街里贡献划拨的。”
张永东听得这么说,呵呵也笑了。说:“这就是只想占便宜,不想吃那么一点亏,也不想出那么一点儿力,结果害了自己,后悔都来不及。”
海林大妹说:“就凭这点儿说,俺沟里人就不大气:斤斤计较,生怕自己吃了亏,太能算计,算来算去,最后还是算住了自己,还是自己吃了亏。这又能怨谁呢?你们也都知道:咱大队,好的队人均都是二亩多;不怎么着的队人均也有一亩七八分;只有俺沟里,只有一亩一分地。这怎么能跟别的队比。沟里地本身就少,又经那一折腾,把地又给了人家街里队下那么多,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意思了。让人家给退回来,门儿都没有。人家拿了你队下的地,人家还不承情哩。”
张永东笑着说:“原来还有这种事情呢。其实好多事情过去以后也就没人再提及了:都不是历史学家,谁愿去管那过去的事情怎么着呢。咱们小学课本上说的吃水不忘打井人。那是***。***的恩情多了去,大了去,一口井岂能说明人们对***的敬意?
“我爷爷也给我们街坊邻居打过一口水井。这才几年,谁还承这情,谁还知道这事情?我爷爷为啥要在街头给街坊邻居打一口水井?说实在话,他绝不是为着劳苦大众,为街坊邻居提供方便。那是我爷爷在那街上买下那个院子以后,因为那条街上人都穷,都是趁用我家院里的那口水井绞水吃。人来人往的,门不严谨,我爷爷觉得不方便,便自己出资,在街口给街坊邻居打了一口水井。当时说的条件是:我爷爷出资打井,吃这井水的街坊邻居自己兑钱置办井架桩石、辘轳和井绳;我家可用井水,永不掏井绳钱和掏井费用。
“那才过去几年,人们早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那年还没有自来水,掏井,换井绳,又有哪一家提出来不让我家掏井绳的事情?所以说,人别虑那么长:当下怎么想,现在就要怎么办,不要往那远处想。远处想,不是咱小门小户的事情。现在还有人着急上火,还有些家庭咋呼着非要男孩儿不行。说句不客气话,有啥用?心理安慰,过不了三五十年,你的后辈儿,谁还知道你说的这个事情?谁还知道你这个人?想想也都可笑,一个普通人,能管那么多吗?躺那儿以后还有影响力吗?别把自己当盘菜,也别把自己当根葱。自己啥都不啥,死了两腿一蹬,啥都不知道,只能任人摆布,看着办。这都是大实话,或许我这话说得重,说得狠,让人听着不顺心。可是谁都知道腿一蹬啥都不知道,腿不蹬时还要破命跟着跑。世俗呀,移风易俗,提倡了这么多年,批判的也不少,道理人懂得都不少,心里都清楚,为啥还要跟着那些城乡世俗溜达,为那些杂事儿操劳,为那杂事儿忙。”
尤继红听着没吭声,心里却说:“到底还是张永东,说话就直爽。他把世事儿说得透彻,确实是这样。他说得好的地方就是:跟着城乡世俗溜达,为那些杂事儿操劳,为那些杂事儿忙。这话让人听着心里爽,这话说得我心里亮堂堂。这事儿人生不应该忙。这不是人生忙的正地方。”
孙泉源听着心里豁然开朗,默默念叨说:“我说咋跟张永东这么对脾气呢。原来骨子里,我俩想的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