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继红、汪幸运、张永东来到沟里。沟里黑黢黢,寂静无声。座落在沟口的知青院子里却灯火通明,笑语欢声,十分热闹。大门洞开着。他三个没吭声,走进院子里。没人发现他们。他们在亮灯的屋门口站下,见孙泉源正跟屋里那些人说着:“天上飘来的一浮云。我在云端上坐着。根基不稳当,不硬棒,这种好事儿能轮到我?你们能相信?尤继红、张永东有资格,能去成。我孙泉源就不想了。想了也是白想。白想成不了真,我就不去想。你们应该知道,尤继红和张永东坐的是飞机,人家坐的可不是浮云。飞机顺跑道着陆,安全着呢。我坐的是一块儿浮云。天一阴,一晴,风一吹,云化了,云上那人就不见了。所以我得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家没能耐。因为这,我得学会飞,顺着气流飞,顺着风滑翔,慢慢着陆,喘着大气儿多跑几步,只要能安全着陆,我就很满足。”
期任达站在他对面,感觉这话很奇怪,问他:“你说这安全着陆是啥意思?让人听着这边想象,那边还得分析呢。”
孙泉源解释说:“我的安全着陆,是指将来能够顺利招到市里大国营单位工作。尤继红、张永东的着陆,只怕期望值要比我这着陆愿望高多了。”
他旁边站着的是海林大妹。海林大妹说:“你说这是正常招工,市里大国营单位来咱这里招工,只要不出啥岔子,你就一定行。为啥这么说呢?招工那事儿可没有这事儿让人眼红。这事儿是荣誉,人人都眼红。人人都眼红的事情,我为啥说你一定能去成?不说你表现好,救过人,光这团高官是咱沟里出去的浩仁,就这你就一定能去成。”
孙泉源说:“你说这话的意思是:这事儿比我招工的事儿还顺当。不用争抢我就能去了?”
海林大妹说:“这还能咋说?天时地利人和你占全了。不能去才怪呢。在咱公社范围内,谁能去成去不成,也就是浩仁一句话。你在浩仁的眼里,你就是个好知青,他不让你去还行?”
君子妹和期任达在他对面站着,看去不像帮衬,像是实话实说。君子妹抢在期任达前头说:“大妹说的是真的。天时地利人和你占全了,你去不成那才怪呢。浩仁是你们沟的。他在咱大队当副支书的时候,他都想着你们队下:那么难买的轧麦机,他在公社开会,听说市轧麦机厂的厂长是他老同学,住公社街里,他趁人家在家就跑去跟人家说,让人家想法给你们沟里买一台。也真没耽误事儿,麦前真给运到你们沟里,连运费都省了。浩仁真是好人,对自己要求严格,办事儿公平认真,办这事儿他也不会有私心。再说这也在他的管辖范围呢,去与不去也是他一句的事情,你肯定能去市里开会。这是市先进青年代表大会。你是先进青年,真的,你去不成才怪呢。”
尤继红心说:“他们在说什么去市里开会?还去成去不成的抬杠呢。我得去问他们说的到底是啥事情。”心里想着还没朝屋里进,屋里的人看见他们了,哈哈笑着往屋里让。尤继红说:“啥事儿说得这么热闹。还去市里开会呢,去市里开啥会?”
海林大妹解释说;“我从县里回来,在公社转车。恰好碰见了浩仁。浩仁去县里办事儿。就这么点等车的工夫,我问他去县里办啥事儿。他说市团员青年代表大会马上就要召开,县团委联合县知青办召集各公社团委和知青办负责人去县里开会,为大会做准备。他就是去开这准备会的。我问这会在市里开几天,他说他不知道,那是由上头安排的。要不是我说现在的咋呼劲儿大么,这会还没开,县城里已经贴出‘热烈祝贺市团员青年代表大会召开!’的标语口号。……”她刚说到这儿,隐隐听见大队广播喇叭里喊叫:“中沟。中沟。大寨沟。大寨沟。沟里人听见给她捎个信儿。朝沟了去的人听见给她捎个信儿。沟里的海林大妹。海林大妹:县剧团来电话,让你明天赶快返回县剧团。你要是有啥话要说,赶快来大队打电话。要来,你快些来啊,来晚就不等了……”
不停的喊,大家听见了。有人催促她:“快去吧,赶快去大队打电话。这边刚回来,那边又让回去,这是给公共汽车赶快吧。”
海林大妹呵呵哈哈一阵笑,边朝外走,边说:“那还用说,市团员青年代表大会召开,让我们去演出呢。肯定是这事儿。走了!”说罢急匆匆朝沟外走了。
张永东看着海林大妹走出大门,呵呵也是一声笑。说:“她说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就把这当成真的了。公社还没定下人,她倒先把人给定下了。她也是想着说。她觉得孙泉源优秀,她就说让孙泉源去出席会议了。她觉得浩仁一个人说了算,真是这样吗?未必吧。孙泉源,你别扒着想这事儿,想这事儿的人多了。别看浩仁是你们沟里的,他敢不经推荐就让去参加会议吗?我想他是不敢的,好事儿留给自己人,这也不太地道。”张永东这话是对着孙泉源的面说的,说着还朝后乜一眼,那意思是让后边人听的。还有一层意思,让孙泉源不要乱说。——他这一招特狠,让别人感觉不到他跟孙泉源好,甚至给人感觉他还要踩孙泉源的脚后根儿呢。
听得张永东这么说,尤继红不看张永东的脸,直接给孙泉源帮腔说:“泉源,听见了没有,嫉妒你的人多了。你赶快端正自己的思想,尽快参加到有益的社会活动中来。别让自己活在低俗世俗没意义的状态中,争取做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合格接班人。”
尤继红这种能人的话,孙泉源听得次数多了。他已习以为常,笑着说:“我若思想觉悟不端正,我还咋去各大队宣讲呢。我那宣讲稿是你替我念的?”
孙泉源这么说,等于是呛白尤继红。尤继红听出那意思,她也没啥说,只好用淡淡的口气,正经八百问:“你给我们说清楚了,你参加不参加我们组织的有益活动。”
孙泉源回答:“参加,参加,只要是对社会有益的活动,我都参加。”
尤继红说:“参加就好,不然也就真是愧对这英雄称号。”
张永东在旁边敲边鼓:“这得先把态度端正了,不然参加着心里也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要参加了。”
孙泉源做出屈服服从姿态,连说:“舒服,舒服,为人民服务,心里咋能不舒服呢。”这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大家在孙泉源这里,正经话,玩笑话,不知道说了多少,也不知道说了多长时间,海林大妹回来了。进门就说:“都还没回去睡觉?看我说对了吧。真是让我回剧团呢。真是去市里为团员青年大会助兴呢。我得回去了,明天我还得赶早班车。这真是大队有点话,方便。要是没这电话,那就得来人喊叫,那就要耽误事儿了。还是现代化好。好了,不跟你们多说了。走了。我要回去睡觉,这一天都忙,我该睡觉了。”她总是大嗓门说话。猛听很镇人,熟悉了听她说话都想笑。海林大妹走了。大家也都走了。月亮在天上挂着,灰蒙蒙的不清亮。听得几声狗叫,然后就又趋于平静了。咯呱咯呱,驴吃也草闹脾气,也是也阵叫。孙泉源躺到被窝里拉灭了灯,农村生活这个样,城市生活啥样,几乎要忘了。外面静极了,没有一丝声响。孙泉源进入了梦乡。
一觉睡到大天亮,该起来做饭了。吃了饭还要上工。睡眼惺忪,一路小跑,先去门口茅子尿一泡。脑子乱乱地想着:快憋死了。不憋还醒不了。他妈的人活着太费事儿,还得吃,还得喝,要是不吃不喝,光干活多好。吃了喝了,还得屙屎,还得撒尿,真他妈费事。这是吃多少得屙多少,喝多少,也得尿多少,这他妈的屙尿还得解裤子,真费事儿,人活着就是享受这吃粮食造粪这过程的?真要是光是这个过程也太没意思了。七情六欲应该有,不然人活着就太没意思了。啥叫有意思,尤继红的报效祖国,参与有益的社会活动有意思,未必,有人还说这是傻子办的事情呢。哗啦啦掏出裤裆里的东西仰脸尿。忽听一阵咯呱咯呱驴叫唤,叫唤还没听,只听有个女人骂声从里沟传出来:“啥他娘的东西,我占了队下便宜。喂猪我没去滩里割草?猪圈里那猪草是你叼进去的。什么东西,眼可是老尖,啥都让你看见了,我没把猪看好,我把猪给看丢了。争看你那狗眼看看,那猪跟你一样发情了,到山上让那公猪尻了一晚上,安静了。咋了,你没让你老头去尻那猪,你心里不得劲儿,你有啥不愿意的,倒来寻我事儿了。”
都是沟里人,沟里事儿也都很清楚。沟里人真是都很好,好起来就是活**,帮忙办事热心得让人受不了。沟里人也很坏,为一丁点小事儿就能闹起来,捎闲话,倒闲话,凭空就能抓来几句让人听信的话,也真够没意思。不过,这也是生活,吃了饭没事儿,吵一吵,闹一闹,谁又能把谁咋着了?增强肺活量,又啥不好?唉,这又该队长大中受症了,不干活,先评理。这些日子也就乱,这金银环一大清楚起来骂街是为啥呢?是谁惹她了?
只要不提名,是没人接茬的。这一泡尿撒完,孙泉源已知道金银环是骂谁了。是骂峰媳妇,有人说峰媳妇有喂老母猪的经验,峰媳妇跟队长说过,她去喂这老母猪最合适,为这激怒了金银环。金银环以为峰嫂子是来跟他抢饭碗。峰媳妇是软蛋,知道是骂她,她也不吭声。只要不提名,就是不吭声,这就对得很。
孙泉源聚了一夜的这泡尿撒完了。走出茅子,只见尹冬梅飞也似朝里沟跑着,冲着她妈吆喝:“妈,你别再闹了!猪又丢了!”
一大早,这一声吆喝可真不得了。人们都从家里出来了。尹冬梅没再跑,只是冲着里沟喊:“娘唉,老母猪又丢了,你赶快下来找。这猪又不知道跑哪儿了。”
孙泉源回到院里,心说:“猪这东西,户家能喂,何必让队下喂呢。这又不见了,又该去哪儿找?”到厨房抽开火,添上锅,洗了一块儿红薯,要做红薯稀饭。馍是现成的:昨天蒸的花卷。没有菜。红薯稀饭就花卷,这吃的也算不错了。猪丢不丢,也都得把饭吃了再说。队下的猪,丢不丢,与我有啥相干呢?”
沟里乱糟糟的,乡亲们都在端着饭在门口议论。孙泉源的红薯稀饭还没做好。这时只听大队广播要喝:“沟里知青孙泉源,寨里知青尤继红,十五队知青张永东,吃完饭到大队来,大队有事情跟你们交待。”重复几遍之后,有加重语气说:“你们三个一定要来,别把好事儿耽误了。你们三个一定要来,别把好事儿耽误了。”
孙泉源心说:“这要干什么呢?吃了饭去大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