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妹应尤继红邀请去家里住宿,她怕麻烦人家,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经不住孙泉源劝说,也知尤继红是真心实意,道声谢,跟随他们朝病房外面走,要跟他们到家里借宿去。
出门抬头看:乌兰的天上云托着月;感觉四下清爽爽的很舒畅。君子妹心里高兴,忍不住赞叹:乡间的月亮美,城里的月亮也美。她看到了这美。这美都是知识青年给的。她被救之后好似悟出了世间很多道理:人活着真好,活着就应该满足、高兴、欣喜,这样才能对起自己。
因尤继红、孙泉源、张永东救过她的命。在那之后,她心里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时时萌动着报恩的激动。所以,她的心里蕴藏着许许多多的感激,至今晚,居然汇成一句话:“知青就是发光的月亮,把黑夜里乡间大地照得如银样润亮。”
这话明显是谬奖。孙泉源笑着指正:“这话过头了。”
君子妹说:“别人这么说过头。我这么说还不足以说出知青的好呢。”
尤继红没吭声。孙泉源问:“这话咋说?”
君子妹说:“我和海林大妹被逼换亲,若没有你们知青前去做双方老人的工作,批驳老人们的过错,我和海林大妹只怕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接下来本来是该孙泉源说的话,却被尤继红给接了过去:“你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成啥样呢。”
君子妹嫣然一笑:“我这不是夸张话:轻着缺胳膊掉腿,重着俺俩都没命了。那是要以死、以残抗争的。”
孙泉源听她这么说,也呵呵一笑:“年轻人,啥时代了,谁还吃这一套?即便是死也不会就范,这就是新中国的革命青年。”
君子妹赞同这个观点,又是轻声一笑,很认真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若不是这回你们救我,我也是会那么说,我还没有这个体会呢。”
大概被救以后,她再一次看到了生活的美。看到这晴朗的夜晚,云托着月,清风徐徐,心旷神怡。看到马路边柱子上的灯,马路上跑的车,看到路边剧院门口喧嚣的人群,她又一次发出感慨。平常自己见到的都是乡间的夜晚宁静,现在看到的是城市夜晚的喧嚣。这乡间的夜晚宁静美,这城市的夜晚热闹也好,都是美。这美,是因为有这群知青救了她,她才得以看得见。这美也是知青给的。
其实人和人在一起也都是有互敬才有互爱的。君子妹给了他们足够大的敬意,他们馈增给君子妹足够大的爱戴。君子妹的到来,惊动了泉源妈。泉源妈像迎接娘家人一样,上前拉住君子妹的手,连连说:“泉源说你长得美,没想到你这姑娘长得这么漂亮。这是在灯下,我咋看不出你哪里丑呀。明天,明天白天,我得瞅瞅你,我得看看你哪里长得还不够美呀。”
夸人还有这样的夸法。这让君子妹感觉羞丑了。那羞丑就是不好意思。孙泉源对君子妹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妈,你见过这样夸人的吗?我妈就是这样夸人的。这是她最奇葩的夸人方法。”
君子妹俯身低头不好意思腼腆笑,越发让泉源妈感觉这姑娘好。泉源妈说:“这模样要是在你们开会那主席台上发言,下边的人只顾着看人,谁还能听见你讲些啥呢。要真是这样,长得好看还真耽误学习,这话没瞎说呀。”
这也是一种幽默的夸人的方法。君子妹知道不可能发言,也就实话实说:“那大会上都是先进代表、模范代表、英雄代表发言。我是被救者,我不是英雄,我没有发言的资格。”
泉源妈畅朗大笑,说:“只要能参加这样的大会就说明你们已经是先进分子了。发不发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先进经验那本经取回家就好。姑娘,婶婶也希望你在大会结束以后,思想觉悟更上一层楼。”
孙泉源听见母亲说官话,知道是怕君子妹说什么,看着君子妹笑了笑说:“看见了吧。我妈也会说官话。她平时说话不是这个样,看见你吓得都不敢说家常话了。你也觉得可笑吧。”接着又解释说:“看到了吧,政治第一,又说到觉悟上去了。跟老太太初次见面的人,都觉得老太太是高觉悟的人,其实,我妈觉悟比我高不了多少。我的觉悟有多高,我妈的觉悟就有多高,我是我妈培养的,我妈说了啥搞笑话,你别笑我妈,你只管笑我就行了。”
泉源妈笑,君子妹笑。大家也都笑。有说有笑的正热闹,尤继红来了。说:“床铺收拾好了。让君子妹过去吧。”
其实无论在谁家过夜都可以。因为是女同胞,君子妹去尤继红家跟尤继红在一起待一夜最合适。泉源妈没再虚让住在她家里。尤继红这边迎,泉源妈、泉源这边送,君子妹又一次被这热情感动。
第二天早饭过后,到医院看过没啥事情,他们结伴到国际旅社报到。公社团高官浩仁把他们领到各自的房间,跟他们讲了注意事项。午饭过后,以公社为单位,学习会议文件精神。晚饭过后,自由活动。为明天大会开幕做准备。当夜住在国际旅社的旅馆房间。
第二天早饭过后,由各公社团委、知青办干部带队,以县为单位,依次进入会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还有小学生举着鲜花彩旗,喊着跳着夹道欢迎。那场面宏大,着实让人感动。
大会开幕:领导讲话、领导讲话、领导讲话之后,还是领导讲话。一直到最后,还是领导讲话。这一上午都是领导讲话。那么多领导究竟都讲了些啥,他们都是即兴发言,没有文稿,他们自己说过去就忘,下边与会代表思想跑毛,自然也不知道。
下午深入讨论,代表千奇百怪,各自都有一套。歌功颂德:好。领导讲得好。讲到我们心窝里去了。讲出了,我们想说,而没能说出来的话。讲得士气提高了。讲得粮食夺了高产。讲得人的觉悟提高了。讲出了团结的局面,讲出了精神向上。讲透了斗争形势。讲出了形势大好,讲出了大好局面……。
晚上吃罢饭,就在作为会场的剧院,观看演出。样板戏。整场的,那不是电影,那是真人演的,比电影过瘾,刺激。
剧场撒戏。回到国际旅社的旅馆房间里,感觉饿得难受,一个人难受还以为是你饭量大了。大家都难受,这说明大家都没吃饱饭。早已过了半夜十一点。躺在床上,闲饥难忍。张永东压低声音跟孙泉源说:“我咋饿得难受呢。”
孙泉源压低声音跟他说:“你吃了几个白蒸馍?两个?每人只能吃两个。四个菜,一个汤。你还没下筷子,没下勺子。盘里碗里就光了?我是跟一个女干部挨着,她让我吃她了一个。她还说,她一个馍就够了。她在桌上还问我,一顿能吃几个馍。我说就这桌上比鸡蛋还小的馍,一顿吃它三二十个还是能将就吃饱的。她说咱们年轻人活力大,吃得就是多。她还说,这也没人朝上反应,这半两一个的馒头,也太小了。”
张永东说:“明天早上,早些起来,去影院后边那小街里,买油条,买糖糕,照饱里吃一顿。这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天咋还不亮呢?”
鼾声从宾馆的房间里发出来。“难听,难听。难听死了。”张永东和孙泉源喃喃着,开着玩笑,没人再吭声,也都进入梦中。一觉醒来居然是老天大明。想去剧院后边小街买油条糖糕已不可能。马上就要开饭。吃完饭,立马列队去剧院开会。咱是代表,代表得有代表的样儿,不能随便,不能迟到。油条,糖糕,那也只能想了。洗漱过后,准备到餐厅吃饭,代表发言的油印册子发下来了。本想有尤继红和孙泉源的。结果没有,明显尤继红和孙泉源的发言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张永东和君子妹。为这,孙泉源没觉得什么,尤继红心里不舒服了。孙泉源眼看着尤继红的表情不一样,劝她说:“这可能是咱公社内定的不合上面的要求,把咱俩刷下来,只要能让她俩发言,把咱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讲给大家听,咱们就该知足。发言只是一种形式,不发言照样也是英雄。”
尤继红脸色冷冷的没吭声。孙泉源也不好再说什么,叫上张永东、君子妹,大家厮跟着去了餐厅。路上他们心里瓷丁丁的,没敢谈论这个问题,生怕别人听了去。
早饭极其简单。四盘小碟子大头咸菜丝,一人小酒盅大小俩蒸馍。白面的。两口没填满,也就吃完了。稀饭照见人影,当水喝着稠,当稀饭喝着稀,端上那稀饭就想起瓜菜代时期,让人直抖气。
会议的安排是紧凑的,这一早,没给去买小吃的工夫。这要忍受一上午饥饿,要想到小街买点什么垫一垫饥,还要等到午饭以后再过去。
张永东心里不服气,趴到孙泉源身边对着耳朵悄声说:“这样对待咱们,真他妈太可恶。他们国际旅社职工一毛钱打得饭菜够一家四五口人吃,这不是贪了咱们的便宜,他们出那一毛钱就够一家四五口人吃了?这不是贪污行径,这算啥东西?”
孙泉源立马捂他的嘴,咬牙切齿悄声说:“这话也是咱们说的?倘若让人外人听见,传出去,咱们还咋有脸在这里开会呢。这不关咱的事情:咱这会议最多五六天,他就是再坑咱,也坑不到咱哪里去,何况这还是公家替咱出钱出粮票呢。肚子饿,咱可以偷偷摸摸去小街买些小吃垫一垫,不去小街买小吃,咱也能抗过去,只不过忍饥挨饿难受些而已。”
张永东呵呵呵呵笑一阵,很无奈感叹道:“就因这,咱们啥都不说了?”
孙泉源恨得直咬牙,扯着他的衣服,朝他屁股上捅一拳,说:“咱说有用么?这不是惹事儿吗?咱还不如不说呢。”
张永东说:“世上的事儿,都让你这样的人给弄坏了。我听你的,我不说,我说也没用,我知道。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