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麦说了半天,孙泉源终于听明白:原来大队要拓宽沟口田间通往滩地里的架子车路,为拖拉机朝地里送粪,提供方便。这条路在沟口菜园东边,紧挨菜园,只有两架子车宽。路两边种有二十几棵桐树。那树都有一搂多粗,一个成人肯定抱不住。按照常理,路两边分属不同生产队的田地,这路扩宽,自然要以路的中间线往两边均分,扩宽的部分由路两边的生产队均摊;桐树长在哪队地里,由哪队来除树:这才合理。
可是多麦不这么认为。他认准了,要以人家队下那边儿路的边线,有多少,算多少,朝人家那边地里扩展,沟里一点都不分担。孙泉源以为这是不讲理的表现,是故意制造矛盾,是给大队制造麻烦。
可是当队长多麦把历史原因和他的理由说出来之后,孙泉源不但震惊,而且当即做出了比队长多麦更过激的决定:连路那边的树也一并除了,拉回沟里,让那树真正成为沟里的财产。
路两边这二十几棵桐树,也都一人多粗。多麦也想一下把那么多树全除了,拉回沟里。可是沟里大小人物也只有这二百来口,真正能上去除树的又有几尊真神能下了手?
那么粗的树,解开就能充当独面棺木板。家有老人的,要树者众多。每棵树少说也能卖上三十块钱。可是看着是钱,这钱却拿不过来。为啥?队下没有那么多人,即便破命干,累死,仅仅这几个人,这一夜也除不完。倘若天亮,人家街里那两个生产队都过来除树,你说树是你沟里的,你又能拿出哪些证据证明这树是你沟里的?树在人家队下地里长着,你说树是你队下的,这说得过去么?倘若人家两个生产队都来跟你队下争树,你队下前后受敌,只怕翻脸都来不及吓倒人家。一时言语不顺,争竟激动,万一动起手来,以少对多,必然也干不过人家。若到那种局面,岂不是要出大麻烦?这事儿难办。作为队长,多麦心里念念不平,明知吃了大亏,然而束手无策,只恨可惜,只剩无奈。
然而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也让人觉得稀罕:原来早在十几年前,多快好省,吃大食堂饭。户家不开火。生产队打下的粮食,都是拉到大队,然后送往公社。这时候生产队地多的,自然要多干活,多出力,也不会额外得到啥好处;地少的,少干活,少出力,也不会损失到哪里去。这个时期,无论哪个生产队都不想要地,一时也成了风气。沟里都是穷光蛋,腰杆子硬,自然要把多出来的地都推给别队去种。别队也不情愿。但他们队长牙不长,腰不硬,大队施压,他们不接下沟里推出去那地也不行。
哪知没过多长时间,大食堂解散,又是多种多收多吃粮,不再进行大队核算。这时候木已成舟,返愧已不可能。街里人都高兴,取笑沟里人:“让你精,让你能,让你不想多种地,你还不想多吃粮食呢。”
当时为着沟里人能歇着,才把田地往外推。这事儿跟沟里人说过,沟里人也都同意。过后却都埋怨那一任的队长失算,不会办事情。那一任队长办了错事儿,脑袋直想扎到裤裆里。他跟沟里大伙说:“咱们当时不是都不想种那么多地么,谁知道当时是便宜,过后肠子都要愧青呢。”
推出去的地是拿不回来了。但这地里长的桐树是沟里人种的。这地给你了,地里这桐树可从来没说过给你。我沟里现在把树除了,拉回沟里,合情合理,谁还能放个啥屁?要不都去大队说事情,你队下把地返还给沟里,这桐树沟里不要了。桐树与土地,孰轻孰重,谁还不清楚呢。沟里正想说事情,沟里还正想要地呢,你跟沟里急,这让大队给评个理:知错必改,这地应不应该返还给沟里?这是孙泉源给出的框架分析,好似还带着气壮的有理。
多麦听出些巧气,会计也听出了巧气,两人知道孙泉源办事儿有底气,一个连忙去敲钟,一个立马在沟里吆喝:“开会了!大家都出来开会了!大家都出来开会了!”
“当、当、当……”钟声在沟中柿树下响起,迅疾传向四方,悠悠在沟里回荡。天黑又响钟声,人们都觉得奇怪:“这说住打草苫以后晚上不再开会,这天都黑了,咋又敲钟让开会呢?必定有重要事情。”大家都往村口仓库前的麦场汇聚打听消息。
人还没聚齐,队长多麦已急不可耐对着大伙嚷嚷起来:“咱们说定的,开始打草苫,晚上就不再开会,这是说住的事情,咱也真不开会。既然不再开会,为啥晚上又要敲钟?这肯定是有事情。这是啥事情呢?这关系着咱们沟里人的利益。咱们大家也都知道:大食堂的时候,咱沟里耍奸犯贱不想干活,只想着吃轻松饭,把咱沟里那地给推了出去。最后这地归了别队,再也要不回来。可当时咱地里种有桐树,那桐树是没有给他们的道理。怎么办?今天大队通知要把通往滩地上的土路扩宽,让把路边的桐树除了。我想咱们连夜大干,争取在天亮以前把那些树除完。”
队长多麦还没说完,下边已窃窃私语:“这事已逼到眼前,即便神仙,明早天亮也把那些树放倒不完。早先落下的冤枉债,今天让咱们硬要把它给拿回来,就是明早,咱们在那儿除着,人家来了,咱们还不跟人家翻脸?到那时争吵,是咱不要脸,抢别人的东西,还是他们不要脸,拿咱们的东西不还?这就是生气的事儿,让人难办。”
听着都没反应,多麦话头一转:“队下已有行动方案,让孙泉源给大家做个布置。若是他布置完之后,有人不愿参与,咱就按参与的排班,有几个人参加,咱就几个人打发,不参与的,咱就不再说这事情。只要开始行动,没人再跟你说这事情。下边咱们就让孙泉源给咱布置吧。”
此时人已到齐。孙泉源不愿耽误大家的时间,也就长话短说:“就在今晚,我才知道咱沟口这几亩地是早年咱队下拱手让给别队的。地是要不回来了。地是给了旁人。可我没听说咱地边种的桐树也给了人家。大队要扩路。大队也说要先除地边的桐树。那好,咱要不要那桐树?我看得要。只是想把树弄到沟里确实还是个难题:时间紧迫,时间太紧,时间太急,紧得来不及喘气,咱们不能跟街里那俩队碰面不是?好。来不及喘气,咱就给你个空间,让你加快速度除树,不跟他们碰面。队下给你个好大一个自由空间。还给好的条件:一颗树,一百分。你干不干?把树放倒,先拉到你家里,按照粗细长短论价钱,你有优先购买权。你不买再招标,我还不信这么好的桐树就没人要了。大家不要说队下变相把这桐树分给个人了。咱们先说好:一棵树一百分,放倒拉到你家院里保管好。上梢归你个人。你是连根儿刨也好,你是围根儿锯也好,队下不管,反正是你用,队下不要,队下只管按粗细长短收钱就是了。分给你,你看着办。反正明天一早上工,你得撤离现场,避开外队心里不快,来找事儿的麻烦。我再说一遍,一棵树一百分,你把树放倒,拉回家里保存好,到时候见树就是十个劳动日,你自己还有买树的优先权。其别的,哪怕你让你家亲戚来帮你除树,队下也就管不着了。”
孙泉源话刚落音,忽听合庆说:“俺家只有俺老奶。俺老奶她咋能去爬树?她上到树上还下不来,泉源叔,你说这事儿该咋办?”
按照乡里的风俗,叔叔可以骂侄子,侄子是不能还嘴的。孙泉源一声吼:“日娘,还用我多说,叫亲戚。你还能跟我一样没亲戚?这树没有分给我,若是分给我,我连夜去把我们知青弟兄都叫来,要不了这一整夜,赶天明,我绝对都把这些树给都除了。”
先前还愁着没有人的户家,一听劲头都来了。有人悄悄说:“这是分明把树分给户家了。一棵树一百分,回头你还有购买的优先权。这好事儿,知青不要,真要,他叫一帮知青真都来了,明早肯定能把树除完。”
孙泉源没有明说,其实也是明明白白告诉大家可以去叫亲戚来帮忙,无论如何这便宜不要错过。有些事情是不能明说的,只能点到为止。
跟大家说清楚之后,大家都奔路边去认树。孙泉源跟过去,见队长和会计把树分完,有人开始刨土除树,有人跑着去叫人。沟里人都亢奋,个个都行动起来。各有各的事情干,不用队干部管。
孙泉源悄声跟队长和会计说:“还有一个工作,我们必须得做。不然,大队就会来找咱们麻烦。”
队长多麦觉得奇怪,说:“事情都安排好了,明早肯定都能收场了,你还有什么要说?还想耍啥诡计,大队还能找咱啥麻烦?”
孙泉源悄悄密密说:“若是恶人先告状,我们又该咋办呢?我们还是得先下手。”
队长多麦和会计没能明白啥意思。孙泉源说:“我的意思是,明早街里那两个队,看见咱队把这些树都除了,他们必然不愿意。若是让他们告到大队去,不如咱们来个揣着明白装糊涂,先把他们给告了。不然到时候大队真按中线往两边分摊,咱队下岂不没了发言权?我的意思是:让咱队下七十岁以上老人,只要能动弹,明天一早都去大队说这还地的事情。只要他们去说事儿时能流眼泪,流下眼泪的,都给记十分。不流泪的只给记五分。调动老人们的积极性,让他们去大队说咱们队下有多吃亏。亏了快二十年,扩路不能再朝咱们这边扩的事情。咱们得装可怜。咱先给大队打个招呼,朝咱们这边开,让咱平摊那不行。我想这七十岁以上老人们去说这事情还都有两下子。这事儿他们都清楚,他们也能把这事情说清楚。”
队长会计听着呵呵笑:“那就跟他们说,只要去大队说事儿时哭,哭者流下眼泪的,就是十分;不哭不落泪的,只给记五分,这得给老人们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