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泉源跟河洛父亲打个照面,本想跟人家多说两句,生怕慢待了人家。无奈沟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从大队回来,眼看着已经走到了沟口,他怕老人们回到家里,再去安抚来不及。他不愿慢待老人,只好丢下河洛父亲,迎到老人们跟前。说老人们辛苦,说老人们为沟里出力,赞扬老人们为沟里做了贡献,夸奖老人们都是功臣,还说了老人们出这力都得记10分,等等好多安慰话。跟老人们一一扯了扯手,搀扶老人们,陪着他们向前走几步,然后,跟老人们一一招手,目送老人们回家。回过头,这才来到河洛父亲面前,满脸带笑跟河洛父亲说对不起,慢待了。
孙泉源对待老人们的态度行为,河洛父亲看在眼里。他没感到冷落,倒是佩服年轻保管,能在老人面前曲身下就,也算是个奇才。这涵养一般年轻人没有。
受到河洛父亲赞扬,孙泉源只是笑笑,谦虚几句,没往下说;知道他来沟里,必定是电缆、水泵有了消息,便不再客套,径直问起正事儿。
河洛父亲说他是抓空回来送信儿的:电缆、水泵、配套水管子都已到货,让沟里赶快派人去公社供销社交钱提货。同时递给孙泉源一张批条。说这张批条很重要,不可遗失,到公社供销社业务科交上这批条,换成划拨单,到账台上把钱交了,换成三联单,就可以去仓库验货,提货了。又着重说:没这批条,业务上账台上都不会接待,东西自然提不出来。
河洛父亲那意思很明白:这张批条很重要。手持这张批条,电缆、水泵、水管子才有购买资格。只要把这张批条送到沟干部手里,那电缆、水泵,水管子也就意味着到了沟里,他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孙泉源因怕提货时有啥麻烦,特意又甄一句:”若是提货时有啥不如意,再去寻你帮忙说合,可以不可以?”
河洛父亲说:“别说这是我的事儿,即便是咱沟里托别人帮忙办的这事儿,遇住麻烦,我在那单位,寻我帮忙,我也是应该帮忙的。帮忙,这没问题,谁让咱们是一个大队的。乡里乡亲,哪能有忙不帮呢。只要认识,也就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孙泉源听了很高兴,感觉这人还爽快,还够义气。也就握住河洛父亲的手,像下保证一样,说:“放心,我们立马就去提货。赶下午上班,我们就能赶到你们供销社门口,赶黑也都拐回来了。”
于是,河洛父亲走了。孙泉源来叫会计。会计除了一夜树,饭都没吃,躺那儿撂倒,像只死沟,还没睡醒。遇着孙泉源悠着批条晃他胳膊,他揉揉眼睛,只好坐起来。两人厮跟着来到队长家,把这事儿反映给队长多麦。多麦跟孙泉源说:“那就带上钱,我两个去吧。你在家招呼着。都是忙了一夜,待大伙起来,只怕也到下午了。有啥事儿,你看着办吧。”
两人去牲口园里牵了两头小毛驴,拉了两辆架子车,套好,一路匆匆走了。伐了一夜树,干了通宵活,这还没睡下,又让去公社供销社拉东西,不去还不行。想去不想去,去的滋味如何,只有他俩知道。
沟里依然安静。沟里人都在睡觉。沟里没有事情。孙泉源也没事情。他待在沟里不能动。困在沟里守着仓库不能动。没事儿不能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真要人命。
他站在牲口园,看着队长多麦和会计套车,看着人家两个驾车走。看着人家走,他站着也没动。他真是没有事情。
甲辰伯因为昨夜给人帮忙,老早又去大队一趟,人家也算是一天没睡。给牲口拌好草料以后,躺到牲口窑里早年挖好的窑床上睡觉,连队长和会计牵驴走,跟他说,他只是应一声知道,也没起来。他不理人。这老头不是拿架子的人,他太困,他才不理人。牲口园窑外静静地站着孙泉源一个人。
沟里静。沟里很静。静得没有风声。静得只能听到远近有鸟鸣。
孙泉源站在牲口园里,看着长腿牲口吃秆草,看着短腿牲口吃麦秸。突然有头叫驴打了个响鼻,接着就是“咯呱咯呱”仰脸叫。听说:驴叫是驴的思想行为对外界的反映。
驴有什么思想行为?驴只会吃草料、干活、配种、生小驴。人叫它拉磨他就得拉磨。
人跟驴也一样?人也是吃饭、干活、结婚成家、生孩子。什么工作、事业、前途,那也不过是跟驴的拉车、拉犁、拉磨差不多。既是这样,哪来的工作、事业,前途呢?
知青同学闲来没事儿爱抬杠。为着一点儿小事儿,就能抬得天昏地暗,鬼神叫唤。人和驴相比这事儿,人和驴一样这说法提出来,这杠岂不抬得要翻脸?驴和人都是动物。动物还分什么高级的,低级的?高级的是人?低级的是驴?人和驴有啥不同?人和驴都得干活,只不过一个穿衣服,一个身上有毛不穿衣服就是了。人还知道没事儿就无聊,驴知不知道?
没事儿就无聊:这是真的。没事儿时有人来跟自己抬杠也很好,胜似没事;没人,自己孤独站那儿干寂寞:这也是真的。孙泉源第一次有了这个体会。还好,他脑子还清醒,知道这是一时之苦。他觉得一半天这样孤独寂寞还能抗得住。倘若连续有个三五天,他的精神立马就会崩溃。他在心里想:哦,精神病就是这样折磨出来的。看来人不是光有吃喝就行,还得有精神食粮;没有精神食粮,人的精神也是会缺乏“维生素”,也是会跑偏路,闹出营养不良。
孙泉源年轻正经,他不可能想像过多的事情。他只能想到他听说过,他想象得到的事情,他只能局限于沟里这样的环境去思想,他只能受到周边人们言语行为的影响去憧憬。他也只能随着周边人们的影响而想像。
他望一眼蓝蓝的天空。长舒一口气,感觉压抑憋屈。他不愿这么寂寞。他想跟人说话,他想跟人聊天。可他这愿望暂且不能实现。他感觉再这么寂静,再这样寂寞,他就会发疯。他觉得他心里有根细丝,这细丝让无形的力量向上提着,要把他的心给提出胸膛,却又让胸骨卡着提不出来的那个模样。他感到着急,但脑子还是很清楚的。他又觉得无奈。他又长舒一口气,向沟外走去。他想着,在沟口,哪怕见个人,能站那儿说说家长里短都可以。
他走到沟外。沟外也没人。远处近处都有叽叽喳喳的或清晰,或模糊鸟叫声。沟外路边的野草很茂盛,碎碎的野花不迎人。北边地里的庄稼还绿,沟口梨园里的梨树上已经挂上沉甸甸的梨儿。梨园里有低矮的人字形的草庵子。那是看园子人遮风避雨,短期居住的地方。梨树下同样是麦地。南边是层层梯田,看不见那梯,只能看见山那陡壁上的绿。
他漫步走到菜园旁边除树的地方。一个又一个大树坑,无力地躺在路的两旁,像打过仗的战场,还残留着大战时的气息。作为战利品的大树运走了,树枝也运走了。运得很干净,一根指头粗的小树枝都没留下,那是能烧的东西,要弄回沟里,不能白白浪费。
昨夜灯火辉煌,沟里人忙除树,着急得都叫亲戚来帮忙。现在阳光明媚,亮亮堂堂,树已除完,用不着灯下着忙,沟里人却都躺在家睡觉。因为这,沟里宁静得就像高高在上,远离人间的天堂一样。世间的事难道也是一波接一波,静一阵,闹一阵,轮回着向前?
孙泉源度着步在沟口,来来回回走着。听得“吱咛”一声门响。那声音不大,却因沟里宁静,那声音听去倒也响亮。孙泉源顺声望去,是队长多麦的爹娘:多麦妈搀着多麦爸,多麦爸右手掂根溜直一根木棍,胳膊上套着一个小马札。由多麦妈引领向沟里走,两人好像还说着啥。孙泉源一阵欣喜:他们去牲口园铡草。这可有人说话了。多麦爸会算卦,闲着没事儿,何不让他给推个八字,算一卦?无论信与不信,那也是说说划划,也算是种消遣吧。心里这么想,扭身跑起,向那老俩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