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这群知青中,胆子最大,最有担当,威信最高,最会办事情的当属张永东。张永东听到全新说,要大家帮忙去办他表姐的丧事儿,先是一愣,之后便稳定心情,琢磨这事儿该咋办。尽管心里想到这是平生第一次遇见的事情,自己对办这事情没有经验,自然也想听别人对这事儿的看法,也想听别人会对这事儿说些什么。只因自己性格刚直,听到是喝药自杀,自然也就想到运动中的一些说法:什么自绝于人民,背叛于社会。因有这些担心,一些吓人的难听话随口而出,其实那意思是告诉全新:这种事情,是得琢磨着办,不可太过硬头,更不能激烈应对人家大、小队干部。
全新本想说些什么,还没吭声,孙泉源却说:“那是误食。不能跟别的事情联系。咱们都是亲朋好友,咱们是纯帮忙,不能跟别的事情拉扯。咱们还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具体咋办才好,咱们也都不知道。到那儿还是得听大人的,按照大人们的意思,思路去办就行了。”
尤继红一惯思想觉悟高,她说得更明白:“那就听组织的,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因为都是年轻人,说话都是直来直去,都不拐弯抹角,全新听得明白,那意思就是:大家见着表姐队下干部,一句难听话都不说,只把表姐的尸首拉到市里火葬场就行了。他觉得这也太便宜他表姐队下的干部了。因而孙泉源正说着自己见解的时候,他就冒了一句:“那样岂不太便宜她队下那些干部了?”
孙泉源说:“不是谁便宜谁的事情。关键是咱再说那么多,有没有用。有用咱就说,没有用咱说那么多干什么?咱们是去实打实办事儿的,不是去打别,不是去给哪个人找别扭的。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真要是去找别扭,破上一个人就把问题全解决了。那别扭就闹大了,那就闹得不可开交了。”
张永东说:“全新,你表姐这事儿,本来跟你没一点干系。大队能派副支书上到高处,用拖拉机头把你拉下来,这就说明这是公社给咱大队有什么信息,让咱大队请你去平息这事儿帮忙说好话的。要不咱大队副支书有毛病,咋能大晌午,冒着大热上到山上叫你呢。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再一个,咱大队咋知道你有个表姐在梦何大队呢?想必你姑,跟公社说了。你姑不想说那么多;这事儿,你姑不想让外人插手,想让你叫上几个同学,把你表姐这后事儿给办了。你姑不想招麻烦,只怕也有这一说。”
孙泉源在旁边听着,觉得有道理,还没吭声,全新便说:“永东,照你说这意思,我姑是不想惹事情。我姑想不声不响把我表姐这后事儿给办了?”
孙泉源接过这句话,说:“永东说的没错,只怕你姑就是这意思。运动中的事情,咱们还知道那么多,何况你姑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呢。她比咱们不但知道得多,自身体会自然也比咱们多。她知道家里是斗不过队下的。队下就是队下。咱们谁不知道,不敢惹他们恼。真惹他们恼,他们是公家,扣个帽子也是轻松的。要什么样的帽子?照脑袋制作,尺寸正好,都是现成的。你姑不想招惹麻烦,有这可能。”
张永东说:“我觉得,跟人家队下弄事是弄不成的。人家队下推荐你表姐上大学,就这一点儿也就说明人家大队对你表姐是高看的,对你表姐也是很好的。就奔这,你姑她就没有什么可以指摘人家大队的。你想想是不是这样子。”
全新给会抽烟的每人上了一支烟,点着,都往大队部走。支书见他们到来,也是和颜悦色跟他们说:“你们到那儿,多劝劝全新她姑。你们得让她姑清楚,人家大队是很高看她家闺女的。能推荐她闺女上大学,那就说明她闺女在农村表现好,大队也是把她闺女看得很高。要不,那么多知青,为啥不推荐别人,偏偏就推荐她闺女了?她闺女自杀,是自己想不开,不能怨别人。尤继红也被咱大队推荐上大学了,通知现在不是也没下来嘛。为这都自杀?这是他闺女没能沉得住气。县上招生办,不是说了嘛,录取了,通知还没下来嘛。这能怨谁呀。她闺女以为别人通知都下来了,自己因为家庭有啥问题,挡下了,以为没了前途,这才把半瓶乐果都喝了。这事儿闹的。这闺女也是,你咋能为这事儿?咋能想不开呢?她也太热火急。她把这事儿看得也太大了。不就是上个学嘛,那可就把命运定了呢。别人不上学就不过了?她能被推荐去上学,倒觉得通知没下,这日子就不能过了。这也只能怨她心眼儿太小了。心胸若是大,也就没有这事儿了。你们到公社,看公社领导咋说,听从公社领导的,公社领导让咋办,你们咋办就行了。全新,这事儿,你可不敢办砸了。去吧,去吧,让咱大队拖拉机拉你们去吧。没有来的那几个知青,只怕是没有听到广播,你们就不用等他们了。你们几个能把事儿办了,就把事儿办了,不等他们,你们走吧。”
在农村出门办事也都是风尘仆仆的。坐上拖拉机车厢,一路突突,照例也是风尘仆仆。到公社卫生院跳下拖拉机拖斗。县干部早走了。公社干部也走了,只有知青办主任和公社团高官浩仁陪在全新姑姑、姑父身边,还在说些安慰话。全新表姐的尸首旁边守着几个大队干部。这都是说好的事情。一床被褥包裹了全新他表姐。蒙得严严实实,兜上拖拉机拖斗。由全新、张永东,孙泉源、尤继红看护。待拖拉机开动前,浩仁和知青办主任才搀扶全新的姑母、姑父上了拖拉机拖斗。
就这么清凉凉的,拖拉机又突突着开起来。翻山越岭的,去的就是市火葬场。
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啥样,只有全新他姑母、姑父知道。
昨日还是活蹦乱跳的姑娘,今天就没了。永远没了。都是年轻孩子,那心情啥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尤继红流着泪说:“看到活人变成死人,出来只是那把灰,我想,我过去弹腾得还不够,仅仅一场招生没通过,以后真是没路了?太可怕,太可怕。其实也是心眼儿小的缘故吧。别说录取通知书马上就要下来了,即便不录取,我也都认了。我妈的事情,让我知道得好,若不然,全新他表姐走的这条路,我只怕要在她前头走了。心态,心态,心态平稳真重要。她是把这事儿看得太重了。”
全新也很遗憾。看着尤继红流泪,他跟尤继红说:“我表姐要是再忍几天,一定跟你是同学了。就为这脸面,就为这晚来的通知书,她竟然就这么把她的一辈子过完了。她走得太早,可惜了。”
骨灰是没用处的。从火葬场出来,全新姑母一直抱着女儿的骨灰。她要把骨灰抱回家。大概她是要把骨灰当做思念,念想的实物吧。
张永东和孙泉源都说:“老朽,老朽。骨灰还要她干什么?随手撒掉,也就不会流下那么多眼泪了。”
大概因为这个刺激给他们这几个年轻人一些什么感悟吧。他们回到家里以后,没有急着返回乡里。痛痛快快在家玩了几天。这期间,自然要到甄世红家转转,跟甄世红说这全新表姐的事情。甄世红说:“全新表姐没有开悟。她觉得世上路是直的,稍稍拐个弯儿,她就受不了。她觉得人终归都是得升天的。天上好,她就选择早些升天走了。其实她的脑里的东西太世俗了。因世俗,才有这一出呀。问全新是不是这样吧。”
张永东和孙泉源都说:“人家这是超凡脱俗。你咋能说人家是脑子里装的东西太俗了?太俗还能自杀?”
全新说:“世红说得真对。我这表姐也就是办事特认真,求精求好的人。若不是这样,她只怕也不会自杀了。”
甄世红说:“我觉得;世上的东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下再大劲儿,该不是你的,无论转了几圈,到头来还不是你的。我觉得世上只有一件东西可以通过下劲儿能得到,那就是知识。其别的,说啥都是虚的,该得不到还是得不到。说句不好听话,谁又知道这推荐上学,不如以后招工回城过得好呢?谁又能保证三十年以后,农村生活没有城市生活舒心呢?”
张永东说话不留情,听得甄世红这么说,故意气她说:“孙泉源本来就不是你的。你要是不先朝孙泉源下手,你就敢说,孙泉源是你的?”
甄世红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说:“孙泉源遇见我,也算是缘分。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个我,他算有福气了。他因为有我,将来就会万事亨通,福气隆隆。你没看我一身富态福相?跟我在一起,我能保他一辈子幸福安康。他要是跟别人走,就不是这个样。”
甄世红说这话时,尤继红就在旁边。尤继红心里明白“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的含义是什么。这话的意思,她理解就是甄世红把孙泉源的内心世界给看透了。甄世红知道孙泉源是个很负责任的人,所以,她先下手,先把孙泉源拉到自己怀里了。由此看来,看似她尤继红是个很坚定的人,心中有颗很坚定的心。其实她尤继红这坚定也坚定不过孙泉源这个外表文弱的人,也坚定不过孙泉源胸膛里那颗看去很软弱,很随和的心。
她望着甄世红。她忽然发觉甄世红不是傻乎乎,啥都不在乎的人。只不过人家聪明,让你看不出人家的精明而已。甄世红对人又是那么平和,亲近,给人帮忙,不讲回报。这样的人少,这样的人办这事儿,永远都是先人一步,她真成神了。人生路还长,她都能先人一步,看透前边走的路啥样?
至少,她现在就比别人强。她走在别人的前头,她的处事方法跟别人不一样,她成神了。她为人处事跟别人不一样。我服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