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东、孙泉源领着顺天到医院食堂吃过饭,之后把他送上回乡下的长途车,看着他靠窗坐下,车走,他们才返回医院来找甄世红。
走在返回医院这一路上,他俩心情都很好,说了很多话。说的最多的还是顺天肋巴疼的事情。两人都说顺天感觉肋巴疼痛不是假装的,应该就是跟甄世红说的一样,是过去受过创伤,因为自我保护,形成习惯,有东西在他负伤处晃一晃,他就觉得疼痛。这是一种心灵上的应激反映,是一种自我保护的自然现象,也是一种本能反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就是这道理。其实这就是精神问题。
猛然听到甄世红说是旧伤,他俩还以为顺天是讹诈。若不往下再听甄世红解释,他俩只怕就要对顺天动拳脚,咒骂顺天欺骗人,不算是个东西了。现在看来当时是他俩想得多,忍那一头没动手,是对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话真是让古人说对了。是人都有小鸡肚肠的那一面:两人听到甄世红那么说,一时也都想跟顺天发脾气,动干戈,指责他讹诈。幸亏两人当时都忍着,没动手,没有把恶言恶语说出口。要不,必定要犯错。
其实错也应该,这错也是可以饶恕的。那是没弄清楚事情原委所犯的糊涂错,并不是自己不地道,故意去犯错。这错也是有情可原的。两人也都说:因这事儿,又长一见识,遇事儿还是顿一顿,思考一下,掂量一下,再做决定为最好。
说到最后,他们还都是觉得顺天很可怜:若不是有拖拉机假撞这一遭,顺天的这种折磨也不知道要持续到多少年以后才能不再折磨他。
甄世红说的没错:顺天是在干活中不知道啥时候磕着、碰着、撞着了,撞断了肋骨,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不知道啥时候磕着、碰着、撞着了,他只知道疼,没经医治,居然熬到痊愈,居然坚持过来了。那疼痛,那难受是何等的难熬?顺天居然没有再多说,居然自己承受了。由此足见顺天的实在,足见顺天的忍耐力有多大了。顺天是好人。就从这事情上看,他就是好人,这都是真的。
在为顺天报不平,怜不幸的时候,张永东也庆幸,顺天这肋巴疼不是自己给撞的,自己没闯祸。幸好,幸好,不幸中的万幸:不是拖拉机给撞的,张永东的良心不会受到谴责。这不是张永东的责任。张永东是个被冤枉者。不过张永东也是心神慌慌,跟着到市里跑了一趟。其实也没伤着张永东什么,这也让张永东长见识了。在山上起石头,能碰得人肋骨断,本人都不知道?这也太玄乎了。
张永东没在山上石头窝子里待过,他不知道山上石场里起石头的情况。孙泉源在山上起过石头,他对山上起石头,开石头,杵钢钎,打炮眼儿,放炮,那些事情还是清楚的。他相信甄世红说得对:顺天那伤是一年前在干活中碰撞造成的。那时孙泉源还在山上,顺天那不舒服,孙泉源是知道的。整天都在一起,孙泉源也清楚。孙泉源竭力去想细节,他感觉是在一次放炮过后,顺天捂着肋巴,说肋巴疼。山上石头窝子里都是大男人,都说肋巴疼是叉住气了。大伙都是这么说:“过一阵儿就好了。小伙子家,哪有那么娇拢。”当时不过也就是撞了一下,确实也不是特别疼,顺天也就没有再吭声。过后一直疼,他就坚持着。或许肋巴裂缝就是那时候碰出毛病的。老百姓的看法:不撞出血,谁又愿往那伤筋动骨处想呢。这也是山上石头窝子里人的风格。
记得那时候放炮,迸起的碎石,把孙泉源衣服上的扣子给打碎了。过后孙泉源感觉很可怕,跟冯珏说:“炸飞起来的小石头,咋能这么厉害,一下把我肚子这儿的扣子都炸没了。我若不是身子贴着石壁站,只怕也就倒霉了。”
冯珏说:“炸飞起来的碎石就是子弹。若是打到脑袋上,应声人就倒了。只怕比子弹还厉害呢。”
石头窝子里有饭吃,就是太累,也危险。孙泉源有这体验。衣服上的扣子被打碎以后,他还是决计从石头窝子里下来了。全新、荣欣还在石头窝子里待着。石头窝子有啥好?就为有饭吃,不用自己做饭,这地方就让他们迷恋了?知青呀知青,单身汉呀单身汉,生活就是这么简单:不怕开山劈石,干那活有多累人,只为吃这一口现成饭。由此也可类比甄世红为啥赖在城里学习不往乡里去。甄世红也为一口饭?未必,未必。
因为甄世红忙着学习,没有时间跟他们去玩。孙泉源还没什么感觉,甄世红倒感到抱歉了。张永东头前走时带上了门,就在这当间,甄世红给了孙泉源一个吻:说:“我现在这么努力去学习,为我为你为祖国,也为咱们以后的生活更美好,你应该理解我,我把心掏给你了。你放心好了。”
听到那么贴心的话,又得这一吻,孙泉源一下懵过去了。看着甄世红穿着白大褂,跟她摆着手,人家也是不忍心恋恋不舍地往前走,他心里似有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了。那个吻就是大火的主要燃料。
孙泉源跟张永东说:“世红没有工夫跟咱们一起玩儿,她感到很抱歉。她说她现在不跟着我去玩儿,就是为了将来我俩能有更好的生活。这话说得我的心都直想蹦出来。我真想亲亲她,她却先亲了我。这一亲,我感觉幸福极了。”
张永东笑了说:“胖闺女,好媳妇,真是主动找上门,一心一意跟你走了。你是有福人。啥都不说,人家没工夫跟你玩儿,你还待在城里干什么?回乡下吧。城里待着没意思,乡下还需要咱们呢。我也不在城里浪费时间,赶紧回去拉粪吧。”
只在家里闲待一天,他俩就决计回乡了。支书说过大队给报销车票。他俩坐上长途车,到公社换乘到东乡的车,直到南寨门外的街上才下车。
疯了这两三天,也该收收心了。张永东跟支书汇报了给顺天诊病的情况;支书签字,报销了旅差费和车票,他便跟拖拉机手们排上班,又去拉粪走了。
孙泉源回到沟里,还是管着仓库那老一套。队下该锄的地已锄过了。该浇的地,也浇过了。梨树上的梨儿长大了,沉甸甸的,压弯了树枝,该扎牢杆了。牢杆、绳子都在仓院和仓库里放着。这些活,保管都是要全程参与的。姑娘小伙年青人都爬到梨树上,竖牢杆,吊树枝,哪儿梨儿多吊哪里,哪儿树枝下垂吊哪里。
姑娘们穿着花花绿的。这边男青年唱一声,那边姑娘们也要应一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都会回唱歌,都会瞎哼哼。那景象美。那意境美。美得看见园子里的果子都想流口水。叶子稠密,果实累累。这时候生活在山边、沟里很幸福,外人根本看不出来,无论冬夏当地细粮少,一年到头,都是依靠红薯填饱肚子的。
忽然一天晚上张永东来沟里,说要借用孙泉源那个军用壶。孙泉源感觉奇怪,问:“你又去西乡山上拉煤干什么?”
孙泉源说:“哪里呀。咱大队治河石方数量没完成,遭到了公社批评。大队发了狠,要用拖拉机日夜往坝上送石头。刚刚成立运石专业队。本来说是让40皮轮拖去拉石头,只是新良那边坡太陡,害怕40头小身轻,拉上一拖斗石头下坡时候扛不住,为这大队让履带拖拉机赶过去,把石头送下山,再有40接过穿过马路送到河边去。就这我是要一直待在那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喝口冷水都困难,为这我还不来你这儿拿个水壶去,准备着长期抗战?”
孙泉源感到奇怪,又问:“这倒是咋说?我还没听清楚呢。”
张永东说:“新良大队那里大坡太陡,用40皮轮拖,拉一拖斗石头下山,不安全。为着安全考虑,大队让75履带拖拉机,挂拖斗,把石头运到山下。让40皮轮拖,过来换车头,穿马路,只跑河边坝上这一路。”
孙泉源说:“这岂不麻烦死了?这一天又能拉多少?”
张永东笑了,说:“赔本买卖。挣得没有出的多。都像这样子,大队也就发展不起来了。看似机械化,其实还不如架子车来得快呢。”
孙泉源笑说:“你们民兵营,大队团支部,都是年轻人,把这任务交给你们民兵营,交给他们团支部,这任务还不是轻松完成?”
张永东听着这么说,呵呵笑起来,说:“民兵营,有这组织,真正在册编制,哪个应该在册呢?说起来我是民兵副营长,我还真不知道各队有多少人是属于民兵之列呢。咱支书也想让团支部把这拉石头任务承包了。还没一开口,他自己就跟团支部书记摇头了。别说让团员青年去拉石头,现在就是开个团员大会,这团员还召集不来呢。更别说要让他们拉着自家架子车去拉石头了。把任务分到各队吧。各队不当一回事儿,没人愿意去,也是没办法。这不是屎憋屁股门儿了嘛,只好动用拖拉机来拉石头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有慢慢来吧。你看那帮人装车,真是着急人呀。咱真不敢说咱觉悟有多高,跟他们比,我真是比他们的觉悟高多了。就为这,我也是帮着装车,他们还都说:‘歇着吧。从来还没有见过司机帮着装车的,你是第一个。’我还有啥说?这也真是让人无奈了。”
孙泉源听了呵呵笑,说:“为啥出现这种情况?说白了还是领导不力的问题。咱拿团支部来说,团的活动少。像汪幸运那样的,一开会,一上台讲话,总是把各团小组长训得猪狗不如。人家不当这团小组长了,谁受你的气?人家不干了,你有啥办法?说白了,还是领导问题:不了解各队团员青年都是咋想的,光想训斥人家,谁还愿意来呀。这不是挣工分,人家不来,他们也没有一点办法。”
张永东说:“办法总会有,只不过还没到时候。”
孙泉源一听,笑着问:“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你知道啥时候到时候,只不过你没说就是了?你是不愿跟我说,你还跟我藏着掖着这个秘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