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顺盯着他愤愤不语,几乎就要忍不住挥拳往他脸上击去。慕容则右手举矢,与目平齐,俨然正色,向日戏谑玩笑之态全都不见,端的是神爽眉清,俊朗出尘。
只见他停了一瞬,轻轻将手向前一挥,红漆木矢直直落入瓶口,只剩尾羽在外。一投方中,随手又拿一支,仍是看准了掷出,木矢稳稳落入瓶口旁的壶耳内。待他第三箭投出,竟是一双“贯耳”,三支投矢并列而立。
投壶虽是游戏,能投中者却也难得,似这般三箭连中又加贯耳,更非高手不能为,明皇喝一声彩,殿上众人也跟着叫好。
席上源乾曜低声向张九龄道:“常听犬子说起,慕容泽川是投壶的高手,当时未曾放在心上,想不到……”
一旁张说接口道:“岂止是投壶的高手,看他方才聚精会神,风姿卓然,哪里是寻常纨绔可比?”
张九龄点头道:“此子犹如瑶林琼树,我家儿郎望尘不及。”又对慕容则之父慕容钦道:“慕容侍郎,令郎君文武双全,深藏不露,真是可喜。只怕宝树在庭,公犹不知!”其他同僚也纷纷附和,称羡不已。
慕容钦早已怔在当地,全然不信这是自己那个纨绔荒唐的儿子,闻言只得笑应几句,心中却是大怒,暗骂道:“好!好!好一个不肖子!整日装作朽木粪土,游荡享乐,竟连我也瞒过了!且看老夫如何收拾你。”
慕容则在父亲面前抱朴守拙多年,虽想到今日定要露馅,却也无可奈何,心道我挨十顿家法,也好过让宁安郡主远嫁突厥,二者相恒,自然是她更重要。
当下投中贯耳,依言取过身后金杯,一饮而尽,笑道:“这可是大唐的御酒桑落,王子在突厥喝不到这等佳酿。”说着又连干两杯,将杯底一倾,涓滴不剩。
莫顺见他连进三大杯,居然面不改色,心道这小子莫非使了甚么妖术?不觉后退两步,离他远些。
慕容则修长手指在嘴角轻轻一拭,又是一副恣意疏狂的神气,对莫顺抬了抬手。
莫顺咬牙投了一箭,却打着瓶身上,落在地下,又投一箭,更是越过投壶落在身后,只气的甩手跺脚。投壶最讲耐心,这突厥王子偏又毫无耐心,正是遇了克星一般。明皇和百官不由相顾而笑。
眼看他气冲冲地喝了酒,叫嚷着要慕容则再投,自己也抓起投矢向瓶口扔去。那壶尊方口终究有海碗大小,如此乱扔倒也中了两支。
慕容则不紧不慢,又一箭投入壶耳,另一箭投进壶中,转身再饮了两杯御酒。莫顺见他每投必中,不由得暴跳如雷。
两人先后将十支柘木箭投尽,二十斤御酒也都喝了个干净,侍者上前宣布胜负,只见莫顺壶中有三羽,周边散了一地,慕容则却是无一落地,全部都在壶口与壶耳中。
莫顺看慕容则已喝了十大碗,仍是毫无醉意,自己才尽八碗,当下赌气一般将剩余两杯酒喝干,不依不挠道:“斟酒!我要与你再喝!”
慕容则幽幽道:“再喝?”
莫顺瞪眼道:“再喝!”
慕容则道:“好啊,先说你输了没有?你认输,我们再喝。”
莫顺一怔,怒道:“输了又如何?我不能娶郡主,你也不能!”
慕容则闻言心头一跳,只觉一旁宁安郡主的目光犹如点点尖针直刺过来,不再答话,转身对明皇道:“圣上恕臣无礼暂退。”
明皇只道他要去更衣,微微一笑,点头应允。高力士忙令小黄门同行引路。
慕容则不管余下诸事又如何处置,快步走到殿外,寻了个僻静无人之处,遣退小黄门,却在一棵木兰树下半瘫半倚,低头闭眼,呆呆不动。
忽听李延青道:“怎么,到量了?”
慕容则抬眼一看,他竟也悄悄离席而来,摇头笑道:“放心,我再喝十碗也不会醉。”
李延青看着这位好兄弟,少见他如此怅然若失的神情,不禁问道:“既然有心,何不开口?”
慕容则默然片刻,长叹一声:“有口无言,说甚么?”
李延青正色道:“家父曾对我说,男女之情最是不堪追悔,一旦错失,终生之痛。我虽未尝情之滋味,却也对此深以为然。若与一生相比,眼前当下,又算得甚么?”说着不禁恍然:“爹爹那般庆幸,莫非年轻时……也险些错过娘亲么?”
慕容则闻言略怔,忽而极为认真道:“你这话有意思。我真想瞧瞧,甚么样的女子能引你入了情网?”
饶是李延青素来持重,竟也立时双耳泛红,别开脸去。慕容则看他跟个大姑娘一般含羞不语,暗笑这人少年老成,却终究还是少年,怕提自身情爱之事,转而道:“回罢,出来久了终是失礼。”
胜负既分,突厥王子求婚之事自然作罢,冰井台欢宴后,明皇与后妃就近到樱桃园的拾翠殿小憩。
咸宜公主不肯随母亲午睡,换了一身浅橘色窄袖胡服,仍是梳着惊鹄髻,只将头上首饰一一摘下,就要跟兄长们去葡萄园看新进的稀奇禽鸟。
武惠妃道:“禁苑外围多有生人,千万小心些。”咸宜公主笑吟吟地应是,蹬上短筒黑靴,匆匆出门。
葡萄园在延秋门内,梨园之西,再向北遥临汉长安旧城,两园之间隔着一道渭河分支。其中满栽葡萄,东挂西悬,更圈养了不少珍兽奇鸟。
各人在园门下马,陕王将咸宜公主从鞍上抱下,甄王也抱了李潍,进得园来,将他放在地下,边走边道:“十二郎,记着不许到处乱走,否则定要告诉阿娘,罚你回去闭门思过。”
李潍穿了一身小小骑装,看看咸宜公主道:“六哥只说我,怎不说十姊姊?好偏心!”
李嗣玄摸着他小脑袋笑道:“早说你生做女孩儿,我就不偏心了。”
李潍哼了一声,拉起咸宜公主向西边跑去:“十姊,听说园里有新生的小梅花鹿,咱们去看!”
咸宜公主笑道:“十二郎,六哥才说不许乱跑……”
姐弟俩一溜烟跑到鹿圈外,仗着身形幼小,悄悄推开木栏钻了进去。几只鹿儿因嫌天热,正在躲在树荫下吃草,乍见两个小人儿闯进了,都是大吃一惊,撒腿就跑。
李潍一颗童心,眼看花鹿生的美,笑嘻嘻叫道:“小鹿回来!我跟你玩……”竟是随后追了上去。
咸宜公主怕他摔倒,也跟着跑去,不知不觉走进树林之中,离众人越来越远。转过一片蒿草丛,远远听见西边有人呼唤,还道是李潍迷了路,赶忙跑去一瞧,有个绢衫妇人站在远处槐树下招手。
咸宜公主乍在此地见了,不禁唤道:“张妈妈,你怎么在这里?”
妇人笑道:“公主过来,小人带你去瞧一样好东西。”
李潍在树林里兜了一圈,群鹿早已去远,自己也累的气喘吁吁。转身一看,惊觉咸宜公主方才还在身后,此刻竟然不见,顿时着慌,四下喊道:“十姊?十姊!你在哪里?十姊……”
连连呼喊,停了片刻,只听远处有人高呼:“在这里了!”
原来陕王见一弟一妹眨眼间没了踪影,唤了几声不得回应,赶忙令亲兵快去园中照看。几个亲兵寻见李潍,带到陕王跟前,李潍急声道:“三哥,十姊不见了!刚才我俩还在一处。”
这葡萄园占地虽大,也不至于无边无尽,陕王心头突地一跳,竟是有些惊悸,从袖里取出一枚金牌,递给光王李琚道:“八弟,你骑快马,去传令禁苑总监,即刻封闭延秋门还有各处宫门,不许出入。若敢有人走脱,要他和另外四监亲自来跟我说话!”说着又附耳道:“但见可疑,只管将人拿下。”
李琚应一声是,慌忙接了,带着亲兵上马疾驰。甄王迟疑道:“三哥,怎么……”
陕王神情凝重道:“宁可多虑,不能疏忽。若是琪儿出了事,你我担得起干系么?”令贴身侍从送了李潍回去,多叫卫士前来,自己和甄王带人又到树林中去找。
向西走出了葡萄园,忽然一个亲兵从远处跌跌撞撞地奔来,到了近前扑通倒地,双眼呆直,失魂落魄,口中兀自惊叫道:“陕王!虎!林中有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