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虽听此言,却也依旧行了一礼,见阿史那公主生的绰约冶丽,艳心悦目,除了王忠嗣外,余下诸人无不暗暗讶异,突厥族内竟还有这等绝色人物。
公主颔首还礼,对王忠嗣道:“我来把马还给王大哥。”
王忠嗣颔首道:“不敢不敢!公主的坐骑,伤足也已好了。”
哥舒翰邀公主与众人一道进帐稍坐,仆役早已备好了果品糕点,奶茶酪浆,突厥男女之防甚淡,公主也不推辞,几人仍是照着北地习俗围在矮几之旁,将各自姓名说与她知道。
慕容则笑道:“想不到公主的汉话这般流利清楚。”
阿史那公主道:“汗父仰慕中原,请来汉人先生教授我们汉字。我也十分向往大唐,平日就说汉话了。”
哥舒翰为她斟了一杯酪浆,道:“说来可汗这次派了使者,去往长安拜见唐主,不知回来没有?赏赐一定很多罢?”
阿史那公主嗯了一声,道:“莫顺哥哥是带回了唐主的礼物,不过……”
慕容则噙了马乳葡萄,囫囵道:“怎么……可汗嫌少么?”
阿史那公主忍不住一笑:“那倒没有,只是莫顺哥哥说,唐主又不许婚,连求娶亲王之女,也……也寻了一个无赖,用诡计搅扰了……”
慕容则一口葡萄噎在了喉间,看看皇甫惟明和王忠嗣忍俊不止的模样,登时满脸通红,总算强忍着咽了下去,心中恨恨道:“老子光明磊落赢他,竟敢说我用甚么诡计!暂且记下了,改日再找那竖子算账。”
却听阿史那公主继续道:“……莫顺哥哥愤怒无比,连说契丹、奚族皆我突厥奴仆,都得尚公主,唐主屡次驳回求婚,分明是瞧不起突厥。因此汗父十分不悦。”
皇甫惟明道:“只是不许婚约,可汗不必太过动气罢。”
阿史那公主道:“是啊,叔父也在旁劝说,大唐虽不允婚,却也未必是对突厥有嫌隙,否则又怎会善待使臣,厚赐了许多的绫罗珍宝?”
哥舒翰接道:“大唐的绫罗珍宝还罢了,咱们也见过不少。公主若是亲自去长安、洛阳游览一番,那才是流连忘返之地!若能终老其间,真不枉活一世!”
阿史那公主抿了一口酪浆,好奇道:“哥舒兄定是去过了?”
哥舒翰道:“几年前我在长安城东……是新昌坊罢…买了一处宅院,可惜只玩了大半年,就被寻回家中,再没去过!”
阿史那公主叹息道:“我也听先生和许多去过的人说起长安、洛阳种种好处,可惜无缘得见。”
慕容则笑道:“日后公主亲自去也不迟,何须遗憾。”
阿史那公主笑道:“哪有这等机会?莫顺哥哥去长安,我也向汗父提起,他却不准。”
慕容则道:“世事难料!我们兄弟来王庭之前,又怎会想到,能遇见突厥最尊贵的公主?”说着瞧了王忠嗣一眼,王忠嗣只得一笑。
李延青道:“只是不知,公主怎敢孤身一人跟着哥舒兄前来,不怕我们这些汉人……对你有所图谋?”
阿史那公主笑道:“怕甚么,我的佩刀不假,况且……”向王忠嗣瞧了一眼,“我信他!他这种人,会对谁有图谋?”
众人不料她竟如此说,一时讶然,王忠嗣更是尴尬,急忙低头。
哥舒翰接道:“公主只信他,难道不信我?哥舒翰也是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怎能欺你?”
阿史那公主笑道:“哥舒兄与我同族,若不信你,即便附离通报,我又怎会相见?”
哥舒翰笑道:“公主能如此相待,可教在下受宠若惊了,我也送你一个小玩意。”说着向帐篷门口一指,“公主瞧瞧怎样?”
果然仆役牵了一匹全幅鞍辔的风脚驼出来,绸缎覆背,披红挂彩,甚是好看。
皇甫惟明与王忠嗣此时才知,慕容则为何说他轻财仗义,以哥舒翰这豪爽性子,当真甚么物事都能随意送人。
阿史那公主欢呼一声,起身跑到帐外,从仆役手中接过辔头,摸摸风脚驼脑袋,左看右看,见众人跟着走出帐门,问道:“这也是骆驼?可比其他骆驼俊的多了!”
哥舒翰道:“它比其他骆驼跑得更快!公主不嫌弃,这就骑了去。”
阿史那公主闻言,翻身骑上驼背,盈盈一笑道:“多谢哥舒兄,我就收下了!”说着一瞧日头,向几人看了一眼,怏怏道:“出来多时,我得回去了……几位若有他事,尽可到牙帐找我。”
几人齐声应好。王忠嗣道:“公主的马可要带回去么?”
阿史那公主眸中横波如流,摇头笑道:“不了,我新得这小骆驼,还得好好熟玩,烦劳你再照看几天罢!”说着也不管他应是不应,调转回向,风脚驼向北疾驰而去。
王忠嗣只得罢了,冷不防被李延青拖过左臂,将那把银鞘小刀放入他手中道:“阿史那公主又把这东西留下了,还得由你保管,我们谁也不敢拿。”
王忠嗣一怔,道:“有甚么不敢?”
哥舒翰在旁轻轻一拍他肩膀,叹道:“兄弟,大老远为你传信,还赔上一匹风脚驼,我可亏大了!”
王忠嗣笑道:“来日到了洛阳,我请哥舒兄连喝十天美酒!”
哥舒翰大喜道:“好好!这个好!我等着!”
当晚几人又在帐中商议,阿史那公主之言颇为可信,如何行事。
皇甫惟明道:“我看毗伽可汗未必没用反心。或许是心存反意,尚未付之于行。”
李延青微微一笑:“毗伽可汗反与不反虽未可知,莫顺怕是要反了。”
王忠嗣道:“你是说……莫顺要夺可汗之位?”
李延青点了点头,道:“依今日阿史那公主所说,莫顺看似暗激可汗动怒,焉知不是试探其心意?”
慕容则道:“莫非他有意让毗伽可汗与吐蕃结盟?”
李延青道:“又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们不妨猜上一猜:吐蕃国主尺带珠丹,怕毗伽可汗接下国书,却不与结盟,于是派人联络莫顺,愿意助他夺取可汗之位。莫顺也答允事成之后,与吐蕃、契丹一同出兵,联合攻唐……”
三人听罢,齐齐倒吸凉气,一时都感背脊发麻,心口怦怦直跳。
慕容则颤声道:“这……这能有几分真假?”
李延青眸中含笑道:“我看是真。”
皇甫惟明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那……将军打算……提前告知毗伽可汗么?”
李延青沉吟片刻,想起从前父亲也对他讲过,随狄公在突厥平息叛乱之事。
当时李元芳曾提议告知可汗,令其提前防备,狄仁杰却道:“不可妄动,常言‘疏不间亲’,突厥父子、兄弟、叔侄之间,虽常有互杀夺位之事,但若兄弟子侄不反,君父也不会疑忌其反。我等身为外人,若贸然指摘,怕会误事。”
当下摇头道:“此时告知毗伽可汗,他也不会相信,更会被莫顺借机发难,说大唐有意挑拨生事。”
三人皆以为然。李延青又对慕容则附耳几句,待他起身出帐,向王忠嗣与皇甫惟明道:“你们先歇下,我与泽川去寻哥舒兄。”
出得帐外,哥舒翰正睡眼惺忪地被慕容则拽了出来,口中嘟囔道:“半夜风冷的,出来作甚?有话不能进去说?”
李延青上前笑着行了一礼道:“委屈哥舒兄了。正因风冷,总不该叫你那两个美貌婢女出来,咱们男子在外间站一站也不妨。”
哥舒翰苦笑一声,却见李延青到了关着马匹的帷帐外,对他招了招手,只得跟着他钻进栅栏里。
此时晚间天冷,围住驼马的布幛都已换了旧毛毡,密不透风,加上群马依偎取暖,倒是热和无比。三人钻了进来,马群夜间虽不见物,闻到主人气味,也不惊慌,纷纷向旁挪开。
李延青耳听无人,索性开门见山道:“哥舒兄为人仗义,事到如今兄弟也不瞒你……”当下将几人此番来突厥的缘由全数说与他听。
哥舒翰虽然早知他们有事前来,却也未曾料到如此,愈听愈惊,最后已是嗔目结舌。
末了李延青道:“兄弟之所以如实相告,是因眼下还有一事,关乎哥舒兄全族安危。”
哥舒翰喉头一哽,颤声道:“甚么事?”
李延青走到近前,正色道:“于阗王恐怕也已投靠了吐蕃,预谋叛唐作乱。哥舒兄所见的数千骏马,就是替吐蕃买来扩充骑兵之用。所以吐蕃派遣使臣到于阗,名为礼敬修好,实则是验收马匹。”
哥舒翰一时汗如雨下,结舌道:“这…这……我…此事…怎知真假?”
李延青道:“这等大事,若非实情,兄弟怎敢乱语?”
慕容则在一旁也听得傻眼,但前后一想,李延青所说确实严丝合缝,赶忙道:“哥舒兄可要想好,若是大唐发兵,依你看,于阗能否抵挡?”
哥舒翰道:“自……自然不能……”
李延青又道:“况且于阗王室乃哥舒兄舅家,一旦于阗叛唐,令尊现在安西都护府为官,如何能逃干系?到时……恐怕不止丢官罢职,更是灭门之祸!”
哥舒翰如梦初醒,急声道:“家父绝未参与此事!”
李延青笑道:“我若非知道令尊无辜,又岂会对你说出实情?眼下你全家生死存亡,只在哥舒兄一念之间。”
哥舒翰心知,李延青既然将此事言明,必是想好了办法,当下点头道:“好,我该如何,全听你的。”
李延青见他遇事果决,心中也好生佩服:“哥舒兄既是信得过我,兄弟自当尽力。”跟着附耳道:“如今既有风脚驼在此,足以及时赶到安西……”
哥舒翰仔细听罢,迟疑道:“可是,万一牵连我母亲……”
李延青笑道:“哥舒兄大可放心,即便安西都护府出兵于阗,也不过使其另换新主,对哥舒兄全族和于阗王室并无他害。”
慕容则看了李延青一眼,忽然意味深长地笑道:“依我看,此事办成,令尊定会官升数级。哥舒兄敢不敢与我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