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王氏获罪,贬为庶人,月余即没,因其待下宽仁,宫中无不思慕。明皇念及岳父王仁皎之恩,令高力士亲自为其治丧,以一品之礼葬于无相寺。
年仅十三岁的咸宜公主忽然大病一场,武惠妃奏请了明皇,将爱女接到蓬莱殿照顾。
见她散发斜倚,眉眼含愁,武惠妃遣退左右宫人,用调羹轻搅汤药,低声道:“琪儿,你渐渐大了,有些事也该了解一二。在这大明宫里,看见了也没看见,听见了也没听见,日子就会平静。”
咸宜公主抬起小脸,喃喃道:“阿娘,甚么样的人,在大明宫活不下去?”
武惠妃微微一笑,搁下药碗,轻捋披帛道:“三样人——多言、少智、心软。前两样容易理解,都是不够聪明,却又自作聪明。不论宫廷朝堂,这种人都难活下去。至于心软……”
武惠妃说到这里,神色肃然,长叹一声:“这是我……用你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的三条性命,换来的教训。没有能够杀人的狠绝,在这道宫墙里,都是活不下去的。可若只知狠绝,也等于自绝,所以凡事要把握分寸。”
咸宜公主听罢,怔怔一瞬,眸子里忽然迸过一丝精光,端起身旁药碗,一气喝下,感受着口中极苦的滋味,幽幽道:“女儿明白了。”
武惠妃走后,高力士奉命前来探望。
咸宜公主穿衣起身,叫他一同坐了,问道:“阿翁,咱们几时去东都?”
高力士笑道:“公主莫急,已在准备了。”
咸宜公主嗯了一声,又道:“阿翁为废后治丧,可还顺利罢?”
高力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遣退左右,道:“老奴正是为此而来。”说着提了一只蓝布口袋,从中拿出一只小小漆盒,放在案上,道:“这是在王庶人居处发现的,公主可认得?”
咸宜公主随手拿了起来,淡淡道:“阿翁怎知,这是我的东西?”
高力士笑道:“几个月前,老奴奉命给公主送来贡品‘蜜酥(悲剧)乳饼’,这匣子的纹样与众不同,碰巧记得。”
咸宜公主转头直视着他,单手支颐道:“我知道阿翁要问甚么,可我现在不想说,成么?”
高力士微觉愕然道:“这……”忽地发觉,眼前的女孩儿与往日似乎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变了甚么,只是她容貌神气,愈发同武惠妃相像。
咸宜公主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将来我若是改变主意,自会告诉阿翁的。”
话到此处,高力士也不敢多言追问,只得行礼告辞。
武周之后,东都洛阳只作为天子巡幸驻地,朝臣王公多不久居,上阳宫也成了皇子暂住之所,一如西京十王宅。奉命整顿宫室,迎候圣驾东巡的陕王李嗣升,此时就住在上阳东宫。
一个月前王皇后厌符事发,在朝中可谓掀起轩然大波,明皇次日就以雷霆之势作出处置,信使传到东都的已是一卷废后敕旨,李嗣升身为皇后养子,也唯有无言接受。
左右见此事态,都暗暗庆幸,要不是远在东都,此番废后定会将陕王置于两难之地,倘若冷眼旁观,未免对养母无情无义,有失孝道,明皇口中不说,心中也必定不悦。
但要为废后求情,无论怎生措辞,都无异于火上浇油,恐怕要惹来明皇严词申饬,继而受其疏远。倒不如假借消息传递不及,躲过这场是非。
但是月余时间,又传来废后死讯,这下陕王却不能一言不发,写下一封奏表,自请闭门斋戒,为养母守丧三月,派人连夜送去长安,由甄王私下转交明皇。仅仅两日后,甄王的心腹亲兵就带回明皇批示。
看着朱笔御书的那个“可”字,陕王默默将册页摊在坐榻矮几上,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在烛上引燃,投进脚畔火盆之内。
坐榻另一边的年轻人默默瞧着,只安然自若地掐捻手中珠串,半晌陕王幽幽道:“志殊,你说圣人……为何要准我所请?”
年轻人微微一笑:“寻常父母,尚且希望子女恭谨仁孝,更何况王爷的君父,乃是天下之主?”
陕王两眉一展,点头道:“是啊,一个月前废后之时,皇父虽是恼怒无比,可如今逝者已矣,又不免记起她往日的好处来。”
年轻人道:“如今陛下已生悔意,王爷这封奏表,全是孺慕哀思之情,来的恰是时候。”
陕王道:“母亲纵然怀有私心,可她对我总有养育之恩,虽受王守一蛊惑,不懈求子,倒也不曾亏待我。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她白白丢了性命。”
年轻人道:“王爷预备如何应对?”
陕王淡淡道:“不急,且让那幕后之人得意几天。待到一朝忘形,惹来众怒,自会有人收拾。”
年轻人手中念珠一停,正色道:“小人也深服王爷未雨绸缪之智,若非提前来到东都,此事真正难办。”
陕王笑道:“哪里是我的主意,这也不过是受惠于人罢了。”
年轻人奇道:“哦?何人为王爷作此妙计?”
陕王道:“你虽在东都,未入仕途,也该知道这几个月来,朝中风头最盛的是哪位大臣罢?”
年轻人点头道:“臣曾听闻,是李延青李将军。”
陕王微微一笑,颔首道:“未满二十岁,由布衣入仕,在朝中没有任何故旧门路,仅凭一己之力,几个月来屡建奇功,成为正四品勋官。此人之能,我所未见。”
年轻人喃喃道:“小人听闻,就连那位久有才名的慕容公子,还有主上养子王将军,都对李将军倍加推崇。王爷何不将此人收为己用?”
陕王朝他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志殊,你是前朝名相娄公师德亲孙①,可曾听家中长辈说起过狄梁公?”
娄志殊面有惭色道:“自是听过。世人曾谓祖父知人,而荐狄公,狄公自知,谢愧祖父。可惜我等子孙不肖其贤。”
陕王幽幽笑道:“这就是了。娄公、狄公当时身处武朝,虽然矢志保全唐祚,却不受任何笼络。并非权臣不想将之收为己用,而是此等大贤,除天子之外,根本无人能用。况且他们也只效忠于天子。李延青同狄公渊源深厚,有此启发,怎肯轻易依附旁人。”
娄志殊慨然道:“王爷之言极是。小人愚痴浅见,不明此理,着实惭愧!”
陕王笑道:“此言差矣!能得你效力,李嗣升自觉幸甚。”
娄志殊道:“小人年近而立,尚是浑噩无为,若非王爷不弃,恐怕永无出头之日。绵力薄材,虽不及李将军之能,也盼为王爷尽一微功。”
陕王道:“纵是绝代美人,若待我无意,也不及一赤诚相伴的无盐贤妻。子既归我,必不相负。”
娄志殊热泪盈眶,起身再拜道:“王爷如此待我,娄志殊必粉骨以报!若生异心,身首异处!”
陕王上前将他扶起,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但笑不语。平息了废后余波,又得到娄志殊效忠,如今算起来,忠嗣他们也该建功而还了,到时候这洛阳会是何等的热闹,他倒十分期待。
①史载娄师德只有一个孙子娄志学,本书人物娄志殊是娄师德次孙,为作者杜撰,史书中并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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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闲话:
唐玄宗废后的事就此结束了,或许有的读者会好奇,我为什么会把这段故事,描述成如此模样呢?
主要是因为史书对这件事的记载,简直可以说是漏洞百出,唐肃宗李亨与养母王皇后的关系,也十分耐人寻味。
首先对于两人的相处模式,史书描述为李亨幼年即被王皇后收养,皇后对他百般疼爱,“慈甚所生”。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李亨是自幼被皇后抚养,如此珍惜呵护,皇后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年纪渐老,按理说应该把希望寄托在养子身上,给予他最大的关爱和庇护。
但是王皇后却在“全心全意”抚养李亨十几年后,又设法用霹雳木求子,以致事发被废,就教人十分不解了。
这时候的李亨已经十三四岁,对于养母被废一事,他作何反应,没有任何相关的记载。
而皇后被废,似乎也并未影响李亨在父亲面前的形象,后来的太子李瑛被废杀之后,他仍然以“仁孝温厚”的形象被父亲立为太子。
且看李亨成为皇帝之后,处理私事的所作所为,他应当是个极重恩怨的人,把已故的大哥追封为皇帝,对死了多年的仇人李林甫深恨不已,要将其挫骨扬灰,但是却几乎不曾想起过这位“慈甚所生”的养母。
有大臣上书弹劾武惠妃陷害三庶人,不应受庙奉香火,李亨对此做出了处理,如果王皇后真是被武惠妃陷害,这时候应该数罪并举,而不是仅仅停止对武惠妃的祭祀而已。
而这位对李亨养育十多年,“慈甚所生”的王皇后,却是直到李亨的儿子,唐代宗李豫即位,才为她恢复名位。
试想一下,如果养母对李亨真的视如己出,恩深似海,他怎么会在王皇后生前死后,都充当透明人,事事置身其外?
所以这是第一个漏洞——以仁孝著称的皇子,和他慈爱的养母之间,瞧不出任何与这种描述相符的行为。
至于王皇后被废的原因,一直有说法是受到武惠妃的设计陷害,史官对她也是字里行间透出同情。
但是对于武惠妃其人,我却更愿意相信,她被史官们泼了满身的脏水。这个以后写到武惠妃的结局时再细谈。
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李亨如何在皇后被废之时,尽管一言不发,仍然保持自己“仁孝温厚”的形象呢?
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历史关于李亨的记载,在他四岁至十四岁的这十年之间,全部是留白的,也是让人遐想连篇,毕竟帝王将相的家谱如何书写,还是皇帝自己说了算。
所以书中的李亨借着唐玄宗东巡的机会,跑到洛阳避开了这次政治风波,再秘密奏请为养母服丧守孝,如此一来他还是那个仁孝的儿子,就算有人向李隆基指责他无情无义,李隆基也会记得这个儿子,为废庶人守丧,以报养育之恩的行为。
这段历史我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诠释,仅仅代表个人看法,看官如有其它意见,欢迎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