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政小区食堂里,工人们正架起梯子,几个工人将红色的绸布挂在背后幕布上,然后将一串串灯笼开始分批挂在两侧,周扬跟在妈妈身后,认认真真用剪刀剪着xx小区新年诗会几个大字,那是爸爸亲笔写的书法,她的脸颊已经冻得红扑扑的,手也很冷,但是在强大的“我不能麻烦家人,我不能丢人”的信念下,她还是乖乖坐着。
周妈妈回头一摸她的小手,发现手脚都冰凉了,顿时有些心疼。
“果果妈妈。”
果果是周扬的小名。
负责这次小区诗会的主策划是爱跳广场舞的陈阿姨,也是这次诗词会的主持人。
陈阿姨是个热心人,已经自顾自走过来,紧紧抓着周妈妈的手,往舞台后方走去,边走边说,“你刚才去哪儿了,快帮我对对词,我好像后面有一段又记错了。”
“可是果果……”周妈妈说着便看向四岁的女儿,台子比她都高,她努力垫脚站着,还在沿着边剪着黄纸上的字。
“十分钟,就十分钟,果果懂事,不像我们家那小子,不理人也不听话。”
周妈妈心里想的是,可你们家陈文镜再怎么皮,怎么玩,人家一年级期末考试还是年级第一啊,而果果,这次学前班语文考砸了,他爸爸就是因为生气,非要让这样羞涩的小姑娘到舞台上表演节目,说必须要锻炼下孩子胆量。
周妈妈还在为难,周扬却已经向妈妈挥挥手,“妈妈,我在这里等你。”
看着四岁的孩子这样懂事,周妈妈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妈妈走后,周扬爬下了椅子,她蹲了下来,两只腿都快冻得没知觉了。
“这孩子可怜啊,这么小了,你看哪家孩子不在院子里吃吃喝喝的,就她在这里帮忙。”
“你别说了,果果爸爸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家也是怪,没出生时,他们家就希望生一个男孩,给她准备的东西都是男生的,她爸爸是一根经的人,非要把女孩子当成男生养大,我看这孩子懂事,话又少,肯定平时被爸爸训斥都成家常便饭了。”
“果果爸爸最狠的一次还拿鞭子抽小姑娘,这么小的姑娘穿着单薄衣服在楼道里蹲着不敢回家,我让她进门,她还说阿姨不用了,别告诉妈妈。”
小周扬特别尴尬地听着两个邻居阿姨说这些,只好抓起黄纸往院子走。外面正在收桌子,几个桌子是空的,周扬将黄纸放在上面,又仔仔细细顺着边剪了起来。
她才坐了一会儿,就感觉身边椅子上坐了一个人。
她抬头。
他俯视。
那时家里电视台正在放台湾引进的电视剧《流星花园》,小周扬当然看不懂,但是每次小区小朋友们来家里看时,都看的津津有味,还一脸花痴地说,“要嫁就嫁花泽类。”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面生的大哥哥,如果这群追剧迷在的话,肯定会惊呼花泽类出现了。
“果果?”过了一会儿黎峰伸出手,掌心里有几颗酒心巧克力,看来是给自己的。当时这个东西只有大城市和国外有的卖。
“我……我不饿。”
黎峰看小姑娘可怜兮兮却一脸坚决拒绝的样子,突然笑了。
“果果,不要紧张,我是你……”
“嗯……我知道,你是黎、黎小叔。”她轻轻叫他,声音软软糯糯的。
黎峰笑了,大概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认识自己,因为自己是第一次从国外回泉州,见所谓的……家人。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无非无伤大雅说着,黎家老二回来了。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知道自己是谁。
“我真的不饿,我不是小孩子了。”小丫头已经坚定地转过头,继续剪字,已经快剪到最后一个了。
黎峰顿时觉得她可爱极了,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眼睛弯起,却什么也没说的走了。
等他前脚一走,小周扬才大口喘气,刚才自己竟然和陌生人聊了起来,天啊!是不是在屋里呆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要是被爸爸知道……她想着想着就赶紧起身,准备把剪好的几个黄字送到舞台那里,这时,突然凳子下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一瞬间,她彻底蒙了。
在烟雾中,她感觉脚边全都是炮竹,在尘土中炸开了花,她有些害怕地想把脚挪到圆凳子上,却因为用力过猛而向后栽了下去。
她当时瑟瑟发抖,全身都软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来这种场合了,最后她被人从凳子上捞了起来,拽进一个温暖、带有清新薄荷味的怀抱里。
后来过了很久,周扬回想起第一次和黎峰的见面,总会下意识地去用双手抱住自己。
黎小叔将果果抱在怀里,他很自然的摸着她的头,轻柔的拂去她眼角的泪。
他明明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却有着成年人让人安心的力量。
身后传来另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对那群带头闹事的小孩子们训斥了起来。
周扬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和周扬年级相仿的男孩子,没说话,脸色却很不好,使劲一抬起脚,将鞭炮猛地踢到那群哈哈大笑的孩子堆里,瞬间那边开始燥乱起来,一群孩子开始哇哇大叫。
小丫头想,如果黄露姐姐在,肯定会说,这小子有点道明寺的风骨。虽然她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谁叫你们在这里放鞭炮的。”小男孩叫做陈文镜,声音里带着些许愠怒。
那群孩子们知道他是谁,也知晓他家里身份,都不敢向前,唰唰唰的跑了,有几个孩子还跑到自己妈妈跟前大声哭泣。
这边的动静一下子引起食堂里和食堂外大人们的注意,带头作恶小孩的是宋毅,他家长怒气冲冲过来,对着黎峰不客气说着,“我以为黎家家教多好呢,原来就是这样欺负比你小的孩子们的,我家小毅今年可是要去跟著名的钢琴老师去演出的,你把鞭炮啪叽一下子扔他身上,别以为我不知道。”
周扬知道,自己犯错,惹祸了,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边,还惊动了后来的陈阿姨和妈妈。
“不要害怕。”黎峰将她放在地面上,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这一举动让周扬愣住了。
周围顿时出现了很多声音。
“果果,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周妈妈的。
“文镜,我的傻儿子,你怎么拿脚去踢那种东西,来妈妈这边,妈妈看看你受伤了没有。”这是陈阿姨。
还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各位阿姨,我听见你们在争吵什么,哎?这不是周家那个小独女吗?”黎昕扎着马尾辫,走了过来,十六岁的女孩,身上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成熟,那几个阿姨一见到她好像声音小了点。
周扬听黄露姐姐说过,黎昕很小时候就和他爸爸去从商,又被她妈妈带去童子训练营,在孩子们里头,她就是王一般的存在。
“我家小毅三岁就开始跟着老师学钢琴了,你看看这手都被炸伤了。”
黎昕好奇的打量这个小丫头,果果有些害怕想往妈妈那边走,却发现很远,最后被黎峰扒拉到自己身边站着。
“哦……我就说呢,原来小毅弟弟这么笨啊。我弟弟小峰三岁已经得了幼儿组全国钢琴冠军。”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
宋毅立马哭鼻子了。
“小峰,你不是钢琴很好嘛,露一手。不不不,我怎么忘记了,我弟弟十四岁,你家才十岁吧,这不是欺负人嘛,再说我弟弟早就答应我,不学钢琴,现在专注于外语研究以后好报效国家,好像已经学到葡萄牙语了是吧。文镜,来,我记得你去年就考了十级,你去和你哥们切磋切磋呗。”
陈文镜小朋友没说话,却乖乖的坐在了舞台的钢琴上,一副人狠话不多的样子。
眼看他真要弹,宋毅听完哭的更狠了,宋妈妈脸色也不好看,陈文镜那是家属院子里的典范儿童,他家从两岁就开始报各种培训班,书法,国画,人家都是获过全国大奖的。
“算了算了,小孩子之间新年玩鞭炮,互相都没伤着就行了。”
有几个家长也在互相劝着说是啊都是邻居何必呢。
似乎,这件事就要这么了呢,可所有人忘记了,他们惹得人是黎昕,是那个十年后在泉州翻起血雨腥风的魔鬼。
“阿姨,你不觉得你需要向我弟弟还有这个……小姑娘道歉吗?”
“什么?你这丫头胡说什么?什么时候受伤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了。”宋妈妈气的扬眉。
“不用、不用了,我家果果没事。”周妈妈赶紧劝着,生怕结下梁子,但有些怕黎昕。
周扬也有些好奇看着黄露姐姐口中多次提到的传闻中的黎昕,她发现黎峰站在她身后,似乎在忍住憋笑。
所以这是吓唬对方的?
宋妈妈还是拉不下来面子,最后骂骂咧咧走了,周扬看见远处她狠狠打了宋毅几个屁股,宋小朋友哭的更凶了。
等大人们都散了,周扬将黄纸送到妈妈手里,发现陈文镜还坐在钢琴旁边,周扬有些疑惑,这位陈文镜是爸爸硬是求着让他和自己表演诗词的小朋友。
她走过去,发现陈文镜表情十分奇怪。
“你在干什么?”周扬看着眼睛大大的小男孩,很不解。
他没说话,却有点别扭的看着自己,许久在周扬准备离开时,才突然发现他另一只手插在兜里。
“这是什么?”周扬指了指他鼓囊囊的兜。
小陈文镜脸突然红了。
“酒心巧克力。”他回答。
“小孩子可以吃。”他补充。
总之,他怪怪的,让周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许久周扬想到刚才是他救了自己,只好“哦”了一下,她正要转身,突然发现自己嘴里被塞了一个鼓囊囊的巧克力。
于是,嘎嘣一咬,酒流了一嘴。
还挺好吃的。
小男孩看她吃下去开心极了,面瘫脸上也洋溢着喜色,又抓了一大把把糖纸剥了起来,一颗颗喂给她吃。
结果当日吃了太多酒心巧克力的后果就是,本来约定的诗词大会,后来上场的时候,据黎小叔后来是这样描述的,小丫头晕晕乎乎上台,说了句“鹅,鹅,鹅,曲项用刀割,拔毛加瓢水,点火盖上锅……”
周爸爸一下子差点从台下凳子上摔了下来,周妈妈右眼皮一跳。
陈文镜倒是很淡定接着背诗:“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这首诗……”
周扬又接着说:“丢手绢,丢手绢,丢到一个大西瓜,阿姨,8块吧,12块我吃不下。”
小姑娘这是真饿了……
虽然黎峰没太懂,但听起来满顺溜的……
这回连陈文镜都傻了,聚光灯打过来,硬是不知道接什么,就那样拽着果果落荒而逃。
周妈妈顺着周爸爸的背安慰着“孩子他爸,你不能晕过去啊”,黎昕哈哈大笑,黎峰倒是腼腆笑了下,从此记住了这个小丫头。
这件事情的结果就是,周扬再也不喝酒了,而且讨厌死了陈文镜。虽然当晚黎小叔带着水果上门看自己,一直反复强调:“果果表演最棒了,连家属院看门、咱口吃的王大爷都鼓掌了。”
黎峰发现他说完,小姑娘更委屈了。
嗯……看来哄小孩子这件事情是需要天赋的,所以……他大概不会哄孩子……尴尬。
而陈文镜默默在自己笔记本上记下了重要一条:不要让妹妹喝酒,不要让妹妹喝酒,不要让…(此处省略一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