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霜风凄厉的晚上,在燕赵大地东部荒凉的群山里,在一座光秃秃的、只有一棵高大的松树耸立在几块大石中间的山头上,在羊肠小路的岔股地方,肃静无声,伫立着一队服装不整的骑兵,大约有三千多人。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生着连鬓胡子的骑兵,神气庄严,威风凛凛,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紧紧地扶着一面红色大旗。这幅大旗带着用雪白的马鬃做的旗缨和银制的、闪着白光的旗枪尖儿,旗中心用黑缎子绣着一个斗大的“夏”字。
在大旗前边,立着一匹特别高大的、通体雪白、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骏马,它极其润泽的白毛在月光下银光闪闪,镶着银饰的白鞍子,白色的锦缎垫褥,配着闪光的白铜镫于。马的辔头也是白色的,镶着银饰,但又不显得过分雕镂和琐细,而是在简单和朴素中显出和谐的美。马昂然抬起头,咴咴地叫了一声,不住地在霜冻的土地上踏着前蹄。
骑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美丽女子,身披红甲,一身红妆,皮肤白皙,苗条而矫健的身体,带着风尘色的、线条shuang利的鹅蛋脸孔,琼鼻樱口,容光照人,大眼睛,长睫毛,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的英气。一双秋水般大眼睛中含着淡淡的忧伤,正在向前边凝视和深思着,这种眼睛给人一种柔美、坚毅、沉着,而又富于智慧的感觉。
她手持一杆红缨枪,背上斜背着一张弓,腰里挂着一柄宝剑和一个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里边插着十来支雕翎利箭。
她分明在等候什么人,注目凝神地向南张望。
这位美丽的女子就是赫赫有名的燕赵霸主窦建德的夫人:红娘子曹秀英。
最近一段时间,由于唐.军的围追堵截,她的部下死伤惨重,几万人马现在只剩三千多人了。
南边,隔着一些山头,大约十里以外,隐约地有许多火光。她心中明白,那是唐.军的营火,正在埋锅造饭和烤火取暖。几天来,他们自己没休息,把唐.军拖得在山山谷谷中不停地走,也不能休息。但追兵显然正在增加。无数火把自西南而来,像一条火龙似的走在曲折的山道上,有时被一些山头遮断。她知道这是李世民手下大将侯君集和李君羡的部队。十天前,她给李君羡一个大的挫折,并且用计把他甩脱,如今这一支唐兵又补充了人马,回头赶上来了。
她站的山头较高,又刮着西北风,特别显得寒冷,哈出的热气在她的柳眉和头发上结成碎冰。她周围的夏军战士们大多数都穿得很薄,又脏又破,还有不少人的衣服上,特别是袖子上,带着一片片的干了的血迹,有些是自己流的,更多的是从敌人的身上溅来的。因为站得久了,有的人为要抵抗寒冷,把两臂抱紧,尽可能把脖子缩进圆领里边。有的人摇摇晃晃,朦胧睡去,忽然猛地一栽,前额几乎碰在马鬃上,同时腰间的兵器发出来轻微的碰击声,于是一惊而醒,睁开眼睛。
“弟兄们,下马休息一下吧”骑在白马上的红娘子说,随即她轻捷地跳下马,剑柄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发出来悦耳的金属声音。
等到所有的将士们都下了马,她向大家亲切地扫了一眼,便向那棵虬枝苍劲的古松跟前走去。那儿的地势更高,更可以看清楚追兵的各处火光。
红娘子刚刚走到古松下,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山下传来,然后在羊肠小路的岔股地方停下。有一匹性情暴烈的马,在停下来以后倔强地腾跳着,旋转着,踢着,用后腿直立起来,喷着响鼻,愤怒地振鬣嘶鸣。直等鞭子从空中猛烈抽下,它才开始安静,但仍然用带铁掌的前后蹄在石头地上狠狠地刨着,蹬着。
红娘子和大家交换了一个微笑,小声说:“来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向下望去。随即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从羊肠小路的岔股地方一路咚咚地响着走上来,地皮被踏得震动,忽听见喀嚓一声,在路上踩断了一根干树枝,听声音一定比棒槌还粗。
红娘子向山下笑着说:“果然跟别人不同,还没见你的人影儿,先听见你的马叫。”
“可见我的菊花青真正是好马,天天行军打仗还精神十足。”一个粗犷的声音像打雷似的在山下回答说,随即是一阵shuang朗的大笑。
随着笑声,一位约三十岁年纪,身材魁梧,骨棱棱的宽脸、双目炯炯、神态慓悍,内穿铁甲、外披半旧八团花紫缎旧斗篷,头戴铜盔、腰挂双刀的黑脸络腮胡子将领走了上来。他的斗篷带着一股冷风,使相离几尺远的蜡烛亮儿猛一摇晃,连着闪了几下才恢复正常。
红娘子望着上来的将领说:“黑闼兄,快来,我们看一下地图,时间不早,咱们得赶快商议一下,从哪里突围?下一步去哪里?”
刘黑闼在摇曳的烛光中对着地图上看了一会,用手中的粗马鞭敲一下膝盖,大声说:“秀英妹,我觉得从西北方向突围比较好。我刚才下山侦查了一番,发现西北方向的唐.军兵力较弱,应该容易突围。从西北方向突围以后,我们可以通过河西走廊,去漠南草原上修整一段时间,等候时机,再图东山再起。”
红娘子非常喜欢他的这种在任何情形下都不颓丧的豪迈性格,站了起来,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拍,说:“好吧,就按你说的计划行动,我们打唐.军一个措手不及。”
红娘子和刘黑闼让众位将士吃过干粮,喝过水后,稍微休息了半个时辰。
红娘子又亲手给几个受伤的战士包扎伤口。在往日,每逢打过仗宿营时候,红娘子不管自己有多么疲倦,总要到受伤的将士中间,问问这个,看看那个,有时还亲自替彩号敷药裹伤。去年夏天,有一个弟兄腿上的刀伤化了脓,生了蛆,臭气熏鼻。红娘子看见伤号太多,医生忙不过来,就亲自动手替这个弟兄挤出脓血,洗净伤口,敷了金创解毒生肌散,然后把创伤包扎起来。当她挤脓血的时候,连旁边的弟兄们都感动得噙着眼泪。
没说虽然几万唐.军将他们重重包围,但没有一个夏军战士投降的,他们都发誓一辈子跟着这位美丽坚强的曹夫人征战沙场,驰骋南北,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红娘子等大家休息好后,然后和刘黑闼整顿人马,悄悄下了山头,沿着一道峡谷向西北方向前进。
谷中很幽暗,散乱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有时,马铁掌在石头上碰得太重,会迸出几点火星。大约走了两里远,才离开峡谷往一座小山上走去。走到山腰,重新望见月光。一会儿,他们走进一片松树林中,月光只能从松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水银似的花花点点。
峡谷里听不见一点儿说话声音,连轻轻的咳嗽声也没有了,只有马蹄声,脚步声,枪刀剑戟的碰击声,这些声音,都混入峡谷两旁无边无际的松涛声里。
走了十几里才出了峡谷,接着是望不尽的丘陵地带。这时人马已经走了五十多里,天色也渐渐明了。
红娘子带着一群亲兵,策马从旁边越过大队,追上刘黑闼,嘱咐他小心谨慎,提防埋伏,井指着前边七八里远的一座小山说:
“到那座山前停下来,让步兵休息一下,要是有水,就饮一饮马。”说毕,她就同亲兵们离开大队,勒马登上路旁的高.岗,等候着中军和断后部队。
早晨的太阳,像脸盆那么大,像熔化的铁汁一般艳红,带着喷薄四射的光芒,从正东方的岭脊上,从若有若无的薄雾中闪出来了,它照着蒙了一层白乎乎的严霜的高原,照着在高原上肃静无声、匆匆前进的千军万马,除红娘子的中军标营打着红旗外,其余各营,按照前后左右营扫着不同颜色的旗帜。那些红的、黑的、白的、蓝的和紫的大小旗帜,队各一色,在起伏而曲折的丘陵间随风招展,时隐时现,看起来十分壮观。
太阳升得更高了。它照着西边的丘陵,照着岗头上的“夏”字大旗。旗枪的银光闪烁,大旗呼啦啦卷着晨风。它照着红娘子和她的大白马“玉龙驹”,她在静静地抬着头向前凝望。“玉龙驹”极其润泽的白毛在阳光下银光闪闪,而它的嘴唇、鼻头和眼圈,都是淡红色的,呈现着青春的美。“玉龙驹”在转动着竹叶双耳,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和马嘶声,好像它预感到就要投入战斗,兴奋地喷喷鼻子,发出来萧萧长嘶。非常奇怪,它一振鬣长嘶,别的马都不叫了。
担心前边随时会发生战斗,红娘子把鞭子一挥,带着一群偏将和亲兵们驰下岗头,随着中军营前进。又走了二三里,忽听前面一声鼓响,立刻从远远的浓雾中腾起来一片喊杀声和密如连珠的弓弦声。
“坏了!有伏兵!”她小声说,柳眉轻轻一耸,随即在“玉龙驹”的屁股上抽了一鞭,离开中军营,飞奔前去。
三四百名身经百战、犷悍异常的夏军骑兵紧紧地跟着她。举在手中的刀和剑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马蹄猛烈地踏着山石和坚硬的红色土地,像海潮,又像狂风暴雨。
刘黑闼一面督队前进,一面察看前面地势。多年的战斗生活,锻炼得他在战场上十分机警和老练。一看前面来到一条小河,两岸林木茂密,丘陵起伏,很利于步兵作战,他的心一动,就派一个亲兵飞马通知红娘子:人马暂停,派斥候向前搜索。但是已经晚了。
马匹一气走了六十多里路,身上冒汗。一到河边,争着饮水。步兵更是又困又渴,不顾水寒彻骨,争着弯下腰去,用手捧起水来喝几口,润一润干得冒火的喉咙。就在这队形混乱的当儿,突然一声鼓响,埋伏在对岸树林中的唐兵一跃而起,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向河滩冲杀过来。同时,一队弓弩手,站在土丘上对夏军猛烈射击,霎时间,有一批夏军的骑兵和步兵倒了下去,鲜血使小河的流水变成了红色。
幸亏刘黑闼并没有在这种突然的袭击下惊慌失措,面前三十丈以外的河滩里已经发生了混战,自己的将士们不断地纷纷倒下,而且利箭在他的身边和头顶飞过,密得像飞蝗一样。
刘黑闼身旁的亲兵连着三个中箭,他自已的斗篷上也穿过一箭。但他依然镇静自若,像泰山一般屹立不动,左右的亲兵亲将都担心他会中箭,但是没有人敢劝他向后退一步。他似乎没有感到左右都在为他的安全担心,却注意到大家急不可耐地想投入战斗,于是他小声说:
“都别急。沉住气。等一等。”
他继续立马河岸,稳如砥柱,竭力要看清唐.军的主将是谁,在什么地方,他好用“擒贼先擒王”的办法直取敌人主将。但是在一片苍茫的、滚滚流动的晨雾中很难看清唐.军的帅旗所在,而且敌人的气势如此凶猛,战局千钧一发,胜败决于呼吸之间,他不能多作耽搁。
“必须要为秀英妹杀开一条血路!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想到红娘子那秀美的脸庞和娇美的英姿,刘黑闼就感到热血沸腾,为了她,他愿意赴汤蹈火,冒一切危险。
他把斗篷唰地脱掉,向后扔去,随即听见他大吼一声,像一声晴天霹雳,菊花青随着这声霹雳腾空而起,像闪电般越过河滩,跃上对岸,直向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冲去,后边紧跟着十几名偏将和几百名骑兵,这一支人马在人数占绝对优势的唐.军中所向披靡,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杀出重围,忽而又杀进核心,寻找唐兵的主将。唐兵多数是步兵,虽然也拼死抵抗,并且几次想把这一支人马包围吃掉,但总是在它的冲击下像洪水冲垮墙壁,纷纷倒下,闪开一条血路。他们的马匹常常在那些已经断气的和没有断气的、流着血在地上匍匐逃命的人们的身上践踏腾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