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弄堂的门口不知道被谁换了一个很亮的灯泡。明亮的光线甚至让易遥微微地闭起眼睛。地面的影子在强光下变得很浓。像凝聚起来的一滩墨水一样。易遥弯腰下去锁车,抬起头,看到墙上一小块凝固的血迹。抬起手摸向左边脸,太阳穴的地方擦破很大一块皮。易遥盯着那一小块已经发黑的血迹发呆。直到被身后的邻居催促着“让让呀,站门口别人怎么进去啦?”才回过神来。其实无论什么东西,都会像是这块血迹一样,在时光无情的消耗里,从鲜红,变得漆黑,最终瓦解成粉末,被风吹得没有痕迹吧。年轻的身体。和死亡的腐烂。也只是时间的消耗问题。漫长用来消耗。这样想着,似乎一切都没那么难以过去了。易遥把车放好。朝弄堂里走去。走了几步,听到弄堂里传来的争吵声。再走几步,就看到齐铭和他妈站在自己家门口,而林华凤穿着那件自己怎么洗都感觉是发着霉的睡衣站在门口。周围围着一小圈人。虽然各自假装忙着各自的事情。但眼睛全部都直勾勾地落在两个女人身上。易遥的心突然往下沉。而这时,齐铭他妈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易遥,她脸上突然由涨红的激动,转变成胜利者的得意。一张脸写满着“这下看你再怎么嚣张”的字样。易遥往向站在两个女人身后的齐铭。从窗户和门里透出来的灯光并没有照到齐铭的脸。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眼睛清晰地闪动着光芒。夜航的飞机,闪动着固定频率的光芒,孤单地穿越一整片夜空。易遥走过去,低声说,妈,我回来了。38“真好,易遥你回来了,”齐铭的母亲脸上忍不住的得意,“你告诉你妈,今天是不是我们家齐铭帮你付的医药费。”易遥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看齐铭。她也无从揣测这个时候站在母亲身后的齐铭是什么样的表情。是满脸温柔的悲伤,还是寂寂地望向自己呢。“易遥你倒是说话啊!”齐铭母亲有点急了。“你吼什么吼,”林华凤抬高声音,“李宛心你滚回自己家去吼你儿子去,我家女儿哪儿轮得到你来吼。”齐铭妈被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压着脾气,对易遥说,“易遥,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我们家齐铭心好没让你躺地上,带你去了医院,也帮你付了钱,你可不能像……”那一句“像你妈一样”李宛心还是没好敢说出口,只得接了一句“……某些人一样!你好歹念过书的!”“妈逼的你骂谁呢?!”林华凤激动得挥起手要扑过去。“妈……”易遥拉住她的衣服,低下头,低声说,“早上我确实打点滴去了……钱是我借的齐铭的……”林华凤的手停在半空里,回过头望向易遥。易遥抬起头,然后一记响亮的耳光突然抽到自己脸上。39黑暗里的目光。晶莹闪亮。像是蓄满水的湖面。站在远处的湖。或者是越飞越远的夜航班机。终于消失在黑暗里。远远地逃避了。“算了算了,话说明白就好,也没几个钱,”齐铭母亲看见气得发抖的林华凤,满脸忍不住的嚣张和得意,“就当同学互相帮助,我们齐铭一直都是学校的品学兼优的学生,这点同学之间的忙还是要帮的。”对于齐铭家来说,几百块确实也无所谓。李宛心要的是面子。“少装逼!”林华凤回过头来吼回去,“钱马上就还你,别他妈以为有点钱就可以在我家门口搭起台子来唱戏,李宛心你滚远点!”说完一把把易遥扯进去。门在她身后被用力地甩上了。砰的一声巨响。弄堂里安静成一片。然后门里传出比刚刚更响亮的一记耳光声。40易遥做好饭。关掉抽油烟的排风扇。把两盘菜端到桌子上。她走到母亲房间里,小声地喊,“妈,我饭做好了。”房间里寂静一片。母亲躺在床上,黑暗里可以看到背对着自己。“妈……”易遥张了张口,一个枕头从床上用力地砸过来,重重地撞到自己脸上。“我不吃!你去吃!你一个人给我吃完!别他妈再给我装娇弱昏倒。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昏。我上辈子欠你的!”易遥拿着碗,往嘴里一口一口扒着饭。卧室里时不时地传出一两声“你怎么不去死”,“死了干净”。那些话传进耳朵里,然后迅速像是温热而刺痛的液体流向心脏。桌上的两盘菜几乎没有动过。已经不再冒热气了。冬天的饭菜凉得特别快。易遥伸手摸摸火辣辣的脸,结果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被擦破皮的伤口被母亲的两个耳光打得又开始流血了。易遥走进厕所,找了张干净的毛巾,从热水瓶里倒出热水,浸湿了毛巾,慢慢地擦着脸上粘粘的血。眼睛发热。易遥抬起手揉向眼睛,从外眼角揉向鼻梁。滚烫的眼泪越揉越多。41齐铭靠着墙坐在床上。没有开灯。眼睛在黑暗里适应着微弱的光线。渐渐地分辨得出各种物体的轮廓。拳头捏得太紧,最终力气消失干净,松开来。齐铭把头用力地往后,撞向墙壁。消失了疼痛感。疼痛。是疼还是痛?有区别吗?心疼和心痛。有区别吗?易遥站在黑暗里,低着头,再抬起头时落下来的耳光,无数画面电光火石般地在脑海里爆炸。心痛吗?而下午最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进教室。落日的余挥里,易遥低着头,读着皮尺上的数字,投影在窗外少年的视线里。是心疼吗?42冬天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说话的时候依然会哈出一口白气。走廊尽头打热水的地方永远排着长龙。体育课请假的人永远那么多。天空里永远都是这样白寥寥的光线,云朵冻僵一般,贴向遥远的苍穹。广播里的声音依然像是浓痰一样,粘得让人发呕。是这样的时光。镶嵌在这几丈最美好的年华锦缎上。无数穿着新校服的男生女生涌向操场。年轻的生命像是在被列队陈列着,曝晒在冰冷的日光下。齐铭看着跑在自己前面的易遥。裤子莫名其妙地显得肥大。腰围明显大了两圈。被她用一根皮带马虎地系着。裤子太长,有一截被鞋子踩着,粘上了好多尘土。齐铭揉揉眼睛。呼吸被堵在喉咙里。前面的易遥突然回过头来。定定地看向自己。穿着肥大裤子的易遥,在冬天凛冽的日光下,回过头来望向齐铭。看到齐铭红红的眼眶,易遥慢慢地笑了。她的笑容像是在说,“呐,其实也没关系呢。”冬天里绽放的花朵,会凋谢得特别快吗?呐,其实也没关系呢。43易遥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两床被子。窗户没有关紧。被风吹得咣当咣当乱晃。也懒得起身来关了。反正再冷的风,也吹不进棉被里来。黑暗中,四肢百骸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的洗澡水里。那些叫做悲伤的情绪,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慢慢爬上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最深处跳动着的心脏爬行而去。直到领队的那群,爬到了心脏的最上面,然后把旗帜朝着脚下柔软跳动的地方,用力地一插——哈,占领咯。44学校的电脑室暖气开得很足。窗户上凝着一层厚厚的水气。易遥在百度上打进“堕胎”两个字,然后点了搜索。两秒钟后出来2,140,000条相关网页。打开来无非都是道貌岸然的社会新闻,或者医院的项目广告。易遥一条一条地看过去,看得心里反胃。这些不是易遥想要的。易遥再一次打入了“私人诊所”四个字,然后把鼠标放在“在结果中搜索”上,迟疑了很久,然后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