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开始记事的时候,就知道西院里还住着两个姨娘和两个哥哥。庄里没有其它年龄相仿的孩子,我特别想找两个哥哥一起玩,可刘妈总是拦着我不让我去。娘不在的时候,刘妈经常看着我叹气,说我要是个男娃就好了,那样娘就不会伤心了。
那时候我不明白刘妈的意思,因为在我眼里,我虽是个女娃,娘一直都很疼我宠我,教我习字练琴,总是软声细语,笑得又开心又好看,从来没有见她伤心的样子。
娘跟爹一起住在主屋,我去给爹娘请安的时候,经常能遇上两个哥哥,不过他们从来都不对我笑,有时候还偷偷的瞪我,好象很不喜欢我。可我还是很喜欢他们,总想着办法溜出去找他们玩,可每次他们见了我就跑得远远的,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我难过地问刘妈,为什么哥哥们不喜欢我,刘妈支吾着也说不出理由,只是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能告诉娘,免得她伤心。
六岁那年夏天,有一次丫鬟们帮我做了一个漂亮的纸灯笼,还捉了很多我喜欢的流莹放在里面,我提着灯笼偷偷地溜出揽月楼,想去主屋给娘看看。路上,遇到了也是躲开仆人溜出来玩耍的大哥和二哥。他们俩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还说要带我一起捉流莹。我很开心,跟着他们到了后花园,结果他们踩烂了我的灯笼,还骂我说我娘是个坏女人,抢了他们娘的相公,抢了他们的爹,最后还把我一个人留在漆黑的后花园里。
等到爹娘和仆人们找到我时,早哭累了的我不顾娘的阻拦,把两个哥哥说的话做的事都告诉了爹,结果哥哥们受了罚,两个姨娘也被爹喝斥了一顿,以后连逢年过节也不许她们再来主屋。
那天晚上娘陪我睡在揽月楼,还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娘说以后如果他们欺负我,就来告诉她,不要告诉爹,还说姨娘们也是可怜人,有些东西是她欠她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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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爹出远门做生意,三个月后才回来,娘带着我象平时一样高高兴兴地到大门口去迎接。没想到爹下了马车以后,后面的另一辆马车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冲着娘叫“姐姐”,还亲热地想摸我的脸,被我一扭头躲开了。爹象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娘,只是小心翼翼地让我叫那个女人“三姨娘”。
我第一次看到娘伤心欲绝的样子,当着爹的面,她没有哭,可她那张惨白如灰的脸还是吓着了我。当天晚上,娘就搬到了揽月楼与我同住,直到她过世,她再也没有回过主屋。
那段日子,爹天天都往揽月楼跑,想劝娘搬回去,娘总是呆在房间里不愿意见爹,即使爹跪在门口求娘,她也不跟爹说话。可爹不来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娘躲着偷偷的流眼泪。几个月后,我在后花园里见到挺着大肚子的三姨娘,跟着我的刘妈拉起我就走,那天刘妈陪着娘坐在房间里哭了很久。我不懂她们为什么要哭,丫鬟们告诉我,说我要有弟弟了,说我爹喜欢三姨娘和弟弟,就不喜欢娘和我了。我当时就闯进门去,气呼呼地对娘说,“娘,爹最坏了!我们不要爹了,娘再给月月找个爹吧!”娘听了我的话又哭又笑的,刘妈连声念着“阿弥陀佛”,还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多说。
从那以后,娘不再躲着爹,爹来的时候,娘总是安静地看书或抚琴,偶尔也会跟爹说几句关于我的事,但就是不肯搬回主屋。那时候,我最喜欢趴在软榻上听娘抚琴了,我觉得娘长得真好看,比姨娘们好看多了。刘妈说,爹是被三姨娘这个狐狸精迷了眼,我想想还挺同情爹的,三姨娘长得又没娘好看,身上还总是有很重的脂粉味,走过她旁边都能把我薰倒,爹居然也能受得了!
有一次爹来看娘的时候,我故意窝在娘怀里,笑嘻嘻地说,“娘身上好香噢!三姨娘身上好难闻,都要把月月薰倒了!月月上次看到三姨娘抱着弟弟的时候,弟弟都哭了,肯定是他也不喜欢他娘身上的味道。”爹听了我的话,坐在那里哭笑不得。本来是想让娘高兴,可是娘一点都没笑,等爹走了,还狠狠地说了我一顿,要我答应以后不许在爹面前说姨娘们的坏话。不过刘妈偷偷夸我做的好,只是让我以后不要在娘面前提三姨娘和弟弟。
我七岁那年起,庄里就请来夫子教哥哥们读书,爹也让我同去。虽然夫子经常当着爹的面夸我,说我比两个哥哥还聪明,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去听夫子讲课,他说的远没有娘说的有趣,而且他教的东西娘早就教过我了。跟两个哥哥在一起,他们老是欺负我,经常弄破我的书,还在我的裙子上写字。我也偷偷从园子里捉来小虫子夹在他们的书里,把二哥给吓哭了,还到爹那里去告状。不过我一点都不怕爹,只要我一装作要哭的样子,爹就不舍得罚我了,还把大哥二哥骂了一顿。他们欺负我,我才不告诉娘呢,都是自己想办法再欺负回来。自从他们俩弄破我的灯笼还骂了我娘以后,我再也不喜欢他们了。听夫子讲课实在很无趣,每天跟哥哥们斗来斗去,把胆小的二哥弄哭,或者捉弄一下三姨娘,再想办法把事情推到大哥二哥身上,看爹罚他们两个,是那段日子我最高兴做的事。当然,这些事都是背着娘偷偷干的,反正看到三姨娘被捉弄,刘妈笑得比我还高兴,她自然会替我瞒着娘,其他姨娘想告状,她们也进不了揽月楼。
娘说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我九岁的时候就不跟大哥二哥一起读书了,仍是娘自己继续教我。爹还送我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小紫,一个叫小芸,都比我小一岁,爹还请了扬州城里最有名的女红师傅教我们三个。不过,我不喜欢做女红,师傅让我们自己练习的时候,我经常躲到花园里看书、晒太阳、打磕睡,小紫和小芸就特别忙,她们每次都要偷偷多做一份,替我交差。
十岁那年,娘有个远房表亲来投亲,就是表哥杨亭之,我第一次见到表哥的时候,觉得他跟娘长得真象,那时候我心里就想,如果娘要给我生一个哥哥的话,一定就长成他那个样子。
娘住在揽月楼的这几年,开始喜欢看佛经,娘说如果有来世,一定还让我做她的女儿。“那我们要不要爹呢?”我很好奇的问,看在爹那么疼我的份上,我替他向娘求情,“如果到时候爹不娶那些姨娘,娘还是让他当月月的爹吧!”娘轻轻地揉揉我的头顶,笑而不语。
那年冬天,娘得了病,请了好多大夫也不见好!娘临终前把我叫到她床前,艰难地笑着说,“如果下辈子你爹不娶那么多姨娘,娘还让他当月月的爹!”我知道在娘心里,爹仍然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有时候为了逗娘开心,我经常说一些“我们不要爹了,另外找一个爹”的话,总能把娘逗乐,笑着骂我疯丫头。娘说,如果很容易就放下一个人,那是因为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如果放进心里了,想拿出来就难了!我那时候不太懂娘说的话,直到几年后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真正明白娘当时内心的苦痛。
娘去世的时候,爹还在外地,连娘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爹赶回家时,娘已经入殓了,爹趴的娘的灵柩上哭晕了好几次,我跪在旁边,哭到最后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不能原谅爹,如果他没有娶三姨娘,娘就不会那么伤心,连大夫也说,娘得病后没有一点求生的念头,吃什么药都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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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去世后,我跟爹也生疏了很多,爹在家的时候,除了每天早上的请安,我很少再去主屋。揽月楼不再是姨娘们来不了的地方,爹出门的时候,姨娘们经常跑到我的揽月楼来说东道西,一开始我还会不冷不热的回应几句,只是我越回应,她们往往是越来劲,隔三叉五地就来闹一次,次数多了我就烦了,于是开始装作低眉顺眼地任她们说,直到她们说累了各自散去。爹不在家,大哥和二哥就会天天跑来挑衅,娘都不在了,跟他们斗来斗去也变得没有意思。每次他们来的时候,我就装着很害怕的样子,他们就特别得意,说我没了娘这座靠山,没胆子再闹了。我发现装害怕这个办法很管用,哥哥们来过几次,大概发现跟可怜兮兮的我也斗不起来,开始去找新的玩意儿,后来也不常来了!日子久了,连刘妈她们都觉得我变了,变得胆小怕事,小小年纪就跟去世的娘一样,有些与世无争了。
唯一我还愿意见的就是表哥,那时候他已被爹安排在铺子里做事,月底才回庄里一次。我喜欢看见表哥,看到他的脸,我总是想起娘。听表哥讲讲外面有趣的事情,也给我无聊的生活带来些乐趣。
十二岁那年,有一次爹问我,以后想找怎样的相公!我当时就说要找一个不娶妾的相公。其实我想说的才说了一半,回到揽月楼才跟刘妈说了另一半“如果我的相公以后要是娶妾了,我就休了他!”刘妈听多了我口无遮拦、不合理教的话,大概是怕我跟娘一样性子倔,嫁人后闹出什么事来。从那以后,一有机会就老是在我耳边苦口婆心地念叨,说什么有钱人家娶几房小妾是很正常的,天下怕是找不出不想娶小妾的男人,还说依左家庄的条件,以后爹肯定会帮我找一户大户人家的公子,让我千万不要学娘的倔脾气,有些事能忍就忍,免得自己受苦。
我知道刘妈是心疼我,于是很听话地答应记住她的话了。其实心里可未免这么想,长大了我也惭惭明白娘和爹之间的事了,娘不能接受爹背着他偷偷娶了三姨娘,那是因为娘心里有爹。如果真不在乎爹,爹娶多少小妾都不会令娘伤心。那时候我觉得,我以后绝不会象娘一样,我才不会把以后嫁的人放在心上,只要不在乎,任他娶几房小妾,都伤不了我的心,甚至还想着最好他娶很多很多小妾,多到忘了我的存在就好了。我知道,爹总有老的时候,我不可能在左家待一辈子,即使我想待,恐怕日后大哥二哥他们也容不下我。嫁人是迟早的事,至于嫁给谁,我并不在乎,反正也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在左家我得想办法免得姨娘和哥哥们来烦我,以后再想办法让那个叫他相公的男人不来烦我就是了。
十四岁那年,爹给我订了亲,说是京城苏家的大少爷。爹在我面前夸了他很久,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却开始暗自盘算嫁得远远的也挺好,反正除了嫁人,我也没有机会去那么远,即使以后没有办法出门,出嫁这一路上我总能见识不少地方。那段日子,我查了娘留下的很多藏书,偷偷画了张杭州到京城的路线图。年底的时候,有一次表哥回庄里看我,我兴奋地拿出那张图,想让表哥帮我看看可有画错的地方,结果表哥一句话就打碎了我的好梦。表哥说出嫁的路上我得盖着红盖头坐在马车里,窗帘子都不能掀,什么都看不到。这嫁人唯一让我开心的事都成了泡影,我对亲事更不放在心上了,庄里上上下下都为我的婚事忙碌着,就我依然每天悠闲地看书、抚琴、练字、打磕睡,象是那个要成亲的人根本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