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抵达濮阳的次日。
辰时方过便有数骑慢慢悠悠的晃出了濮阳内城的城门,却是陆仁与夏候敦各带了随从近侍徐徐徐的策马而行。出了内城城门,这些人并没有再向外城城门走,而是在夏候敦的带领下向外城的西北角那边行进。
又行了一阵,陆仁在马背上远远的眺望到了一圈应该是搭起来没多久的木棚,棚外有栅栏鹿角什么的,栅外还有士卒在巡视警戒。再凝神往棚内往去,看得到棚内的人们都在忙碌着什么。
“元让兄,这里是……”
夏候敦呵呵一笑:“不必多问,到得近前你一看便知。”
陆仁还能多说什么?老老实实的跟着再说吧。等到得栅前各自下马,陆仁跟着夏候敦进到木棚中再这么一看,下巴就差点没砸到地上去——木棚中堆放着许许多多的木料,而人们手中的工具看一眼就知道是干木匠活用的。
当然,如果只是这个的话还不会让陆仁感到惊呀,真正让陆仁吃惊的是平躺在木棚群正中央的那架翻斗水车,再就是摆放在翻斗水车周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各式农具。这些个农具,小到一枚一枚的分秧指环,大到半汉丈见方的碾米机,杂到稻田中分水断流用的活动闸板……甚至连木桶、木盆这一类的东西都有!而这些个农具陆仁一眼就看出来是他在鄄城、范县交界处屯田时用过的农具式样。
陆仁这会儿在愕然中是既明白了什么,却又有点不明白什么的。甩了几下头,陆仁一手抓着头皮,另一手指点着这些农具式样向夏候敦问道:“元让兄,这些个农具……”
夏候敦笑道:“某既然愿赌,自然也当服输。我与你赌赛种稻,最后我却输得一败涂地,若再不知悔改,转从你的种稻之法,那我岂不是错上加错?”
陆仁也有些犯浑了,又乱指了几下农具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一下这些个农具怎么会在这里?”老实说,陆仁的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他问了个很白痴的问题。
夏候敦笑了笑,环视了一下周边之后才道:“陆君,此间太过嘈杂,不是相谈之处,我们且去那边的清静之处细谈。”
二人离开工棚又支开随从,寻了块干净的地头各自坐下之后,夏候敦才开口道:“陆君,我于九月中受命调守濮阳,未及十月便收到了鄄城荀君的书信。荀君于信中具言准备把你调到濮阳来治理农事……”
陆仁一听心说得!他是七月底、八月初这段时间进行的秋收,夏候敦调守濮阳是在九月,而那个时候荀彧就写了这样的信给夏候敦,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荀彧很早的时候就在算计陆仁了。而之后郭嘉与曹操的先后到来,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荀彧有意安排的。
夏候敦接着道:“还是那句话,你我此次的屯田种稻一事,我夏候敦是输得心服口服。听闻得你要来濮阳治理农事,我自然要早作些准备,好令你能全力而为,用濮阳的丰饶之土为孟德多蓄草积粮。”
“哦、哦!原来如此啊!”
夏候敦又望了一眼工棚道:“只是你人未至,我也不知道可以先准备些什么,想来想去似乎只能先帮你准备一下屯田时的各式农具。于是我就调拨了些军士去城外砍伐木料备用,再下令召集起全城的工匠来此间赶制这些个农具。”
陆仁耳朵一痛:“什么?全濮阳城的工匠都在这里!?”再望望木棚,陆仁感觉濮阳城里的工匠好像并不怎么多,因为这里看上去好像最多也就五、六百人。
夏候敦点头道:“不错,全城的工匠能调集到的全都在这里了。哦,因为各人的技艺都参差不齐,我便差人赶去两屯之地,把你屯田时使用过的农具每种运一件来此,给这些工匠以为范模,参看仿制。”
“啊!?”陆仁嘴巴张得老大,因为他想起了工棚正中央的那架翻斗水车。这玩意的全高差不多两汉丈半(大概六米左右),宽也几近一米。而且当初制作的时候考虑到一定要比较耐用,所以用的都是质地比较结实的木料,那一架翻斗水车的总重量可就是动辄近千斤!最初的几架是陆仁亲自指挥着工匠们架设起来的,当时累成什么样陆仁可是心里有数。现在听说这么一架水车就这样完完整整、无所缺失的搬运到了这里……
想想濮阳到屯田点之间的那几百里路,陆仁心说你夏候敦也真是个不怕麻烦的主,不过就是笨了点。屯田点里有参与过农具制作的工匠,而当初制作农具的工本图样在李典那里也有复本。这一人一物随便调一样过来不就成了吗?费那么大的气力搬这么个大家伙来这里干嘛?
想归想,这些话陆仁还是不好说出口的。不过也幸好陆仁没说出来,不然他也会闹个大笑话,因为陆仁站在自己的个人观念角度上忽略了一些事。在那个时期,处在社会下层的工匠人仕会有几个认识字儿、看得懂工本图样的?基本上都是凭着那份感觉在做事而已。如果没有一个标准的成品式样给大家参照比对,除非是那种经过磨合合作过的工作小组或许还行,不然很可能会彼此之间做出来的东西完全组装不起来。而夏候敦召集来的这些工匠嘛,恰恰是一群“各自为政”的“散兵游勇”,只凭着图样的话多半会越做越糟糕。陆仁那时能顺利的做出来,主要是因为有他这个了解这方面的人在,给工匠们正确指导的缘故。
再者,陆仁与夏候敦的先后调离,原先的两个屯田点现在就是李典一个人在管。而北岸夏候敦的屯田点马上就要按南岸陆仁这边的情况进行变动,况且两屯的田亩数量很可能还要再次追加,李典自己的工匠人手也很吃紧,图样也要留下来给工匠们作参照依据,自然不可能再分给夏候敦。而以上这些就是陆仁回鄄城后忽略的事了。
却说心中自以为是的陆仁暗暗嘲笑了夏候敦几下便忽然心念急转,因为只是赶制农具这些事的话,夏候敦根本就用不着把身边的人都支开,而看夏候敦的神情,应该是有别的话想问自己才对。想了想陆仁便问道:“元让兄,现在周边无人,你有什么话想问就问吧。”
夏候敦上上下下的细看了陆仁数眼,怀抱起双手沉吟道:“五天之前,那时你应该还在鄄城没有动身吧?那时我又收到了荀君的书信,信中之意要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全力助你沼理好濮阳农事,万不可有误。敦也知国以农为本,农桑之事切不可怠慢,但荀君信中数次重申,如此恃重似乎别有他意。书信甚是简短,敦也未能尽知荀君之意,只是荀君于信尾留了这么一句——若有何不解之处,可问陆义浩。陆君,你既已至此,当向我细说荀君之意才是。”
“啊?”陆仁也被闹了个莫明其妙,因为陆仁离开鄄城的时候荀彧没向他特别交待过什么。现在听夏候敦这么一说,陆仁不糊涂才怪了。想了想向夏候敦要来荀彧的信帛,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一阵,陆仁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这百来字的信除了荀彧一再要求夏候敦务必要帮陆仁做好次年的农业工作之外便再无其他。
紧皱起眉头把信帛交还给夏候敦,陆仁的手又不自觉的猛抓起了头皮。抓了一阵,陆仁忽然明白了点什么,环视了一下周边无人,这才凑近了夏候敦一些低声问道:“元让兄,曹公马上就要重掌兖州全境,而之后曹公欲行之事,元让兄可心中知晓?”
夏候敦缓缓摇头:“敦自去冬十月时起就受命镇受范县,已有年余未曾与孟德会面。今冬十月孟德暂回鄄城时,我又受命来了濮阳,未能与孟德一会。既未与孟德会面,敦又不曾与众幕僚与会议事,自然不清楚孟德欲行之事。”
陆仁自拍脑门心道:“果然如此!荀彧这是听我说出了曹操下一步的战略走向之后,以为我是个很有见识与眼光的人,所以不单把濮阳的农业生产交给我,还要让我来告诉夏候敦曹操下一步的战略走向,同时还要让夏候敦意识到这一时期抓紧生产的重要性。至于不在信中告诉夏候敦嘛……挟天子以令诸侯,荀彧的这一步战略计划现在在曹操阵营中除了像夏候敦这样绝对死忠份子应该知道之外,还不是其他成员可以知道的时候。这种事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出点什么纰漏那麻烦可就大了。必竟河北还有一个更有实力的袁绍在,荀彧不防着袁绍不行。”
一念至此,陆仁便故作神秘的把夏候敦拉到一边,把曹操重掌兖州之后就要西进去抢献帝好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这一路上要花费大把大把的钱粮的话告诉了夏候敦。不过昨天陆仁才自省过以后说话不可以乱说,于是就把曹操会带着献帝迁都许昌的这一段给省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洛阳残破,重建之资何其巨也”、“皇世之费,日耗千金”之类的话,反正也就是在向夏候敦重点申明马上就要到来的次年的农桑生产的重要性。
一番话说完,夏候敦固然是恍然大悟,但也带着几分犹豫的向陆仁问及曹操西进抢献帝的可行性。只是这种事要陆仁这个二百五怎么解释才能令夏候敦去疑?一直以来陆仁都只是按照历史的大走向在“顺水推舟”,真要陆仁去解释这当中的因果关系……嘿嘿,陆仁没这个本事。不过眼前的夏候敦不想办法打发一下也不行,于是乎陆仁就玩起了玄招——故作神秘的笑而不语,再轻轻的摇几下头。
还别说,这一招到挺灵的。夏候敦一见到陆仁的这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再有疑虑也问不出口。不过说句实在话,站在夏候敦的角度来看,问陆仁也没用是不是?就算想劝谏曹操,也得等夏候敦与曹操碰上了面才行。陆仁不过是个受命办事的人,说得多了也没用。
闲话已无需再表。反正众所周知夏候敦是曹操的死忠份子之一,而对夏候敦来说,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疑虑就坏了曹操的大业这是最为重要的。因此夏候敦明白荀彧把陆仁派来濮阳的真实用意之后,自然是向陆仁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支持陆仁的农耕工作。甚至在二人即将话别的时候,夏候敦拉着陆仁的马缰绳说出了一句差点没让陆仁从马上栽下来的话:
“陆君,若招慕来屯田的人众数量不足,必要的话你可以把我麾下的濮阳一万士卒分一半去屯田!而敦亦会身自负土,劝率百姓种稻!”
陆仁干笑着心道:“拜托,现在还没到你去断太寿水作坡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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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哎呀,只是看个农具制作工厂就看掉我一天时间,中间还能指导一下那些个工匠零件要怎么做……我昨天才到的濮阳,今天都还不算正式上任呐!”
天将黄昏,陆仁领着两个侍卫打道回府,只不过陆仁这一路是趴在马背上的。其实人不累,心也不累,但陆仁就是觉得有些提不起劲来。或许是因为他知道马上就要忙得不可开交,再没有什么清闲日子可过的原因吧?
到得家门前翻身下马,侍卫便牵着马去转去后院马房,陆仁无精打采的想伸手拍门,却发觉院门并没有上闩,再一细想也想起自己留下保护婉儿的另外两个侍卫也没有在门前守卫。虽说婉儿曾和他说过要侍卫帮忙收拾房舍什么的,可是一个都不留在院门前似乎也有点不太像话。
“婉儿这是在搞什么啊?该不会是有什么重东西要搬,一个侍卫搬不动就两个一起叫上了吧?”
笑了笑推门入院,刚想出声唤人,陆仁却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笛声。
“哦,原来婉儿是在自娱自乐啊!那不用说了,守门的这个肯定是溜进来听婉儿的笛乐了。”
又笑了笑,陆仁转过正厅,寻着笛身直入后院,远远的便看见婉儿跪坐在后院大亭中微闭着双目吹奏长笛。而陆仁也不愿出声打断婉儿的音律,只是带着几分微笑悄悄的向婉儿靠近。不过就在陆仁又走近了一些,眼光能看到整个大亭的时候,陆仁实然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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