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建安五年年末,腊月二十七,许昌。
马上就是正月新年,各家各户都在忙着做过大年的准备。要说过年本来就是件令人开心的事,而不久前曹操在官渡大败袁绍的消息传回许昌时,又为许昌周边的人们凭添了几分喜意——袁绍被打败就味意着其兵马无法越河南下,而袁绍无法南下也就意味着战火不会烧大家的家门口来。诸如许昌、颍川这些地区在这数年中好不容易才重建并渐渐的繁荣起来,人们的生活才刚刚安定上一些,实在是经不住再一次的战火席卷。现在能免于战火,人们又怎么会不开心?
天将近午,几分午后的暖阳照在人们身上,暖得人忍不住想闭上双眼小小的打个瞌睡,睡个舒舒服服的午觉。而此刻的许昌北门,那队门卒里已经有好几个士卒打起了哈欠,但仍强打精神警视着来往进出许昌的人流。
“嗯?站住!你是什么人!?”
某个门卒的喝止声惊醒了其他门卒的瞌睡,一齐望去时,只见那门卒横戈拦住了一个行人。再看这位低着头准备进城的行人身上的衣着虽然还算光鲜,但却着实有些凌乱不堪,而且他的长发并没有扎起发鬃,只是用一条丝带很是随意的在脊背处束起了一条马尾,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的不伦不类……或者应该说在门卒看来,这位行人身上光鲜的衣着却要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悄悄进城,那他身上的衣服搞不好就是偷来的,毕竟凌乱得太不像样子了点,简直就和胡乱套在身上的差不多。
被门卒拦住的行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在门卒的连声喝问中缓缓的抬起了头来,紧锁起了双眉阴沉着脸,声音却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道:“这么大声音干嘛?你们都是新兵门卒吗?怎么没一个认识我的?”
那门卒闻言当场楞住,上上下下仔细的打晾了一番这位行人之后呀然道:“陆、陆仆射!?怎、怎么您这、这……”
陆仁一伸手揽住了门卒的肩头,微微淡笑道:“我这是刚从官渡前线回来……前些天病了,这几天的身体才恢复过来。你们都知道我是无酒无女则不欢的人,前天走到前面村庄里的时候老毛病犯了,就沽了些酒、找了几个女孩子陪我,后来嘛……等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五百护送我的军士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没办法,这几十里路只好自己走回来了。哎,这两天有没有从官渡回来的军兵入城?”
“……”门卒哑然,心说咱们这位陆仆射的嗜酒风liu、放荡不羁外加不治行检还真是有够名副其实的,病刚好就急着去喝酒找女人,还居然玩到把自己的护卫士卒都给弄丢了的程度。不过这些事发生在陆仁的身上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门卒陪着陆仁嘿嘿嘿的傻笑了几声便回应道:“昨日午后的确是有两百来个弟兄急急忙忙的赶入城中,好像是说在急着找陆仆射您呐。具体怎么样小人也不知道,只听说荀令君问过那些士卒当日您做了些什么之后也没派人去四下寻找,还说您如果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不会回来的话再怎么找也找不到。”
陆仁听过之后又淡淡的笑了笑,心中暗道:“看来在我想离开曹营的事上,荀彧要远比曹操、老郭他们淡定得多……五百士卒只有两百赶到了许昌,那另外的三百人里肯定有人赶回官渡去报知曹操。差不多就先这样吧,事情要一步一步的做,老曹他在没有打下黎阳稳固黄河一带的阵线之前也不会为了我马上就赶回来,那这些天我正好把一些收尾的事做一做。”
一念至此,陆仁便召过门卒什长,从厩棚里调了一匹马出来,骑上去之后慢悠悠的往尚书府衙晃去。晃至衙门前翻身下马,那些个门人却也和先前的门卒一样,瞪大了双眼望定了陆仁且哑然无语。陆仁随意的笑了笑,把手中的马鞭顺手扔给了某个门人便大步入衙。等进到衙中向荀彧、陈群二人各自礼罢,荀彧看了看陆仁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开口劝诫道:“义浩,你平日里不治行检、放荡不羁,我都懒得多说你什么,至少你来衙中理事的时候还像个样子。可是你现在……义浩啊,府衙毕竟是官家庄重之所,你实不应如此儿戏!”
陆仁扫了眼荀彧,又扫了一眼另一边皱紧了双眉且扭过了头去的陈群,笑了笑之后背靠着梁柱坐到了地板上,摇头笑道:“荀公、长文,我时日已然不多,让我再放荡一点有什么关系?说真的,本来我是不想再回来的,可是考虑到按律在职之人若下落不明仍尚需百日方可重任一事难免会荒误到政务,所以我才回来和荀公你打个招呼。我一入许都就直奔府衙而来,因此我还没有回过府坻,我的印绶就还没取来。今日已倦,我现在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明日一早,我自会把印绶来此纳还。”
荀彧与陈群一齐楞住,半晌过去荀彧才沉声问道:“你就这样走?主公可曾应允?”
陆仁活动了一下筋骨,摇头笑道:“还没有呢!我也是前些天人在病卧的昏睡之中突然顿悟了之后才决意就此离去的。反正曹公曾经答应过我,我要走的话他不会拦我……”
一旁的陈群终于强忍不住,振声斥责陆仁道:“陆仆射——你身为尚书仆射乃官之师长,行事怎可如此儿戏!?”
陆仁呵呵一笑:“我一向就是这么个人,霸着尚书仆射一职本来就不称职。你说尚书仆射乃官之师长,我也一样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这个身为官之师长的人,一天到晚的醉卧酒乡、戏女而眠,岂不是会带坏许许多多的人?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早走早好,省得留下一世骂名。”
陈群大怒,刚想起身去与陆仁理论一番,荀彧却急忙挥手止住了陈群,转而又向陆仁道:“义浩,不管怎么说,你就这样走始终还是不太好吧?”
陆仁扭头望向了屋外的天空,轻轻的叹了口气,却搬出了几句经典台词:“无所谓好或不好,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一瞬。唯有天道永恒,千古不变……”
“……”荀彧与陈群对望了一眼,各自无语。他们哪里会想得到陆仁这会儿会扯出几句道家理论出来?
陆仁回过头来望了二人一阵,再次的微笑道:“我刚才说的话,在字意上不是很难懂吧?不过真的想要心中顿悟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这样吧,我先回府去了,毕竟我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要处理完了之后才能安心的离开。”
没有理会二人,陆仁翻身而起便欲离去。荀彧见状急唤道:“义浩!!”
陆仁没有回身,只是用背影向厅中二人道:“怎么荀公你想拦我吗?我只说一句,我如果真的要走,没有人可以拦得住我。共事多年,大家现在好聚好散,别最后扯破面皮,OK?”
“……喔刻?”
你说荀彧和陈群哪里会知道什么是“OK”?略一犹豫,陆仁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忽然又转回身来向二人道:“本来我是想毁掉我留在府衙这里的那些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候的东西的,但是想了想还是留给你们吧,反正留在这里的其实也并不多,而且都是些兴教利民的东西。”
荀彧与陈群大吃一惊:“义浩你……”
陆仁直接就打断了二人的话道:“长文,你日后能位列三公,为当世之能臣,人所难及。到是荀公你嘛……我实在不便多说,荀公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荀、陈二人再惊,但未及问话,陆仁已经大步离去。荀彧与陈群无言的对望了许久,荀彧只能摇头长叹,陈群却眼珠转了几转,心中暗暗的定下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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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陆府。
陆仁回到府坻时,诸如蔡琰、糜贞、陆兰这些陆仁身边的亲近之人,早就已经按陆仁那时的要求早早的离去了,府中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寻常的佣人与侍婢。陆仁先去了一趟野丫头陆兰的卧房,从房中暗格中取出了治粟都尉与尚书仆射的印绶,同时还找到了事先与赵雨约定好所留下的书信。看过之后,陆仁轻轻的点了点头,再出房去唤来了府中的执事管家,让执事把府中现有的仆役、侍婢全部都到大厅这里来集合。
集合之后也没什么大事,陆仁就是告诉这些人说自己要弃官而去,然后就把府中剩下的钱粮细软分发给了这些人,让这些人拿了东西就各自离去。一众人等固然是惊愕无比却也不敢怠慢,在这些人看来天晓得是陆仁惹出了什么大祸以至如此,那还不赶紧分了分东西就各自消失?
办完了这些事天可就黑下来了。陆仁这时来到了自己的书房,自己动手点亮了灯火之后环顾了一下书房中过千卷的各类竹简与纸张书籍,不由得长长的叹了口气,先前在人前强装出来的洒脱不羁也先扔去了一边,缓缓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轻叹道:“五年,自建安元年时起在这里住下,到现在差不多快五年了。这五年里多生了多少事?真到要走的时候,却忽然真有点舍不得的感觉……五年,这里也是我的一个家啊!”
随手摊开了桌上的白纸再提起了笔,陆仁想最后在这里再写点什么,只是对着桌上的白纸,陆仁却什么都写不出来。呆楞了许久之后陆仁只能摇了摇头,把笔挂回了笔架之上,站到了窗前望着天空中的弧月发呆。
发了一会儿的呆,陆仁猛然听见书房中好像有什么轻微的响动,好奇之下便取过了一盏小灯寻声而去。很快,陆仁就发现了躲在某个书架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张氏张春华……不过在张春华刻意的隐瞒之下,陆仁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张春华的名子,所以一直都是直呼张氏。
“张氏你在这里干什么?方才在前厅的时候,我不是让你们拿了钱粮细软就赶紧离开的吗?”
张春华慌忙跪下道:“妾、妾身当日奉蔡主母之命,留于此间看护典籍。今、今日忽闻陆仆射要妾身离去,一时心中不舍这些曾与蔡主母倾注心血整理而成的典籍,故、故来此感叹一番,权作话别……”
“……”陆仁沉默了一会儿,又环顾了一眼书房中的各类书籍,慨然长叹道:“自己曾倾注了心血而成的东西,不管是谁都会有不舍之情。你是如此,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只是再不舍得也得舍得……好了,你也该话别完了吧?快些走吧,不然你沾上了什么杀身之祸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这里的这些东西我也是不打算再留给谁的了……”
张春华楞了一下,略一探头便发现书房门前的地板上摆放着数个皮囊,而且因为张春华曾间接的参与过陆仁试制易燃性鱼油的事,所以一眼就看出那几个皮囊里装的是易燃性的鱼油。当下张春华便大吃一惊,急忙又向陆仁跪倒哭求道:“陆仆射,不可以烧啊!这里、这里的典籍都是、都是……”
陆仁冷冷的望了张春华一眼,摇头道:“我知道这里的典籍记载着的大多是世间未传之秘,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把这些东西留下来便宜曹操!哼——他曾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而他也确实对我这样做了,那我又为什么不能负他?你快走吧,不该你管的事,你最好不要去管!”
张氏急坏了,急忙起身攀住了陆仁的手臂:“陆仆射,你不能……”
寒光一闪,陆仁的手中多出了一柄锋利的匕首,悄无声息的抵在了张氏的颈间,语气亦如这匕首一般冰冷而锐利:“你别逼我,我不想对女人动手!但如果你真的舍不得这里的典籍的话,那我可以让你留在这里与这些典籍陪葬!”
张氏被惊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张氏只能小小心心的回应道:“妾、妾身这就走……”
陆仁缓缓的收回了匕首,转回身去拾起了一袋鱼油,冷冷的向张氏甩下一句话:“快滚!”
张氏此刻哪里还敢多说什么?慌慌张张的逃离了书房。临出院门的那一刻,张氏回转过身望了书房中正在浇洒鱼油的陆仁一眼,心中惊愕无比的暗道:“他、他真的是陆仁?怎么好好的突然变成了这样?不行,我得赶快去找仲达!”
不提张春华是如何惊惶失措的离去,只说陆仁用鱼油把书房内外浇了个遍之后就静静的站到了书房门口。火折子虽然已经执在手中,但陆仁没有马上就点火,而是又呆呆的望了这书房一阵,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去。片刻之后,陆仁重又抬起头来,但目光中已带出了几分冰冷的刚毅。用力的打着了火折子,陆仁倒退了几步,最后将火折子向书房中用力的一扔……
火燃起得很快,而陆府此刻除了陆仁之外再无甚人丁,所以这火势在无人压制之下很快就席卷了整个书房。陆仁站在院中静静的看着这场已经在向其他各院漫延的大火,直到耳边传来了城中巡夜士卒的警锣声,陆仁才转过身去,渐渐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算算时间,曹阿瞒是不是也该踏上归途了?那我今天做了这些事,曹操闻讯之后多半会连夜赶回来吧?我还得去一个地方,好把曹操引到我所指定的地方去……就是不知道曹操到时敢不敢来见我呢?”
(潜水党出来冒泡!明天卷一的最终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