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末、晚饭后。
因为天气炎热之故,这个时间段人们一般都会走出家门,找一片干净的地头坐下来纳凉闲聊。此刻的襄阳城陆氏商号中有笛乐声飘扬而出,旋律虽然高昂,但曲韵中却带着几分孤寂之意。或有人路过听到这首笛乐,都会不由自己的驻足静听,继而便会发出一声轻叹。
笛乐渐终,坐在后院凉亭中的陆仁缓缓的放下了手来,抬起头仰望向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人在那里怔怔的出神。蔡琰把一杯清茶递送到了陆仁的面前,秀眉微皱间轻声问道:“义浩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忽然吹奏这首曲韵中颇有孤寂悲凉之意的《御剑江湖》?”
陆兰这时刚刚架好水转风扇的传动轴杆,听见蔡琰的问话之后望了望陆仁那呆楞楞的神情,小嘴先是嘟了嘟,随即神色便为之一黯,轻叹道:“文姬姐姐,这还用问吗?大人这是在想故去多时的婉儿姐了。”
蔡琰微笑摇头,陆仁则执住笛尾在陆兰的发间轻而又轻的一敲,略有些无奈的笑道:“你这丫头……论品味音律与其意境,你比起文姬还差了老远。她方才会有此一问,正是因为听出我并不是在思念婉儿。还有你这丫头下次也别胡猜,我如果真是在想你婉儿姐的话,只会吹那曲《回梦游仙》,而不是这曲《御剑江湖》。”
陆兰迟疑着道:“《回梦游仙》?为什么会是《回梦游仙》?”
陆仁长长的叹了口气尚未开口,蔡琰便已经接过了陆仁的话头道:“小兰你怎么这都不明白?义浩与婉妹,如今只能‘相逢在梦里’,故此需‘回梦’。”
“哦……”陆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这时望向陆仁的眼神却也有些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
陆仁又叹了口气,轻抚着手中的长笛颇有感触的道:“还好啦,我虽然失去了婉儿,可好歹还有你们在我的身边,我并不孤寂……”
说到这里陆仁停住了嘴,再次抬头仰望向了天空,人亦良久不语。
蔡琰见陆仁陷入了沉思的状态也不愿打扰到陆仁,当下便向陆兰递去了一个眼神,陆兰会竟的点了点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蔡琰则默不作声的陪陆仁坐了一会儿,几次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欲言又止,悄然起身也准备离去,让陆仁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继续思索。
人到亭边刚想趿鞋,陆仁忽然轻声唤道:“文姬,不陪我多坐一会儿了吗?”
蔡琰飘然转身望向陆仁:“你心中有事,我怕我会打乱了你的思绪。”
陆仁摇了摇头,向蔡琰召手唤道:“来,坐过来,陪我多坐一会儿。”
蔡琰低头想了想便回到陆仁的身畔坐下,陆仁这时身子一倒,头就枕在了蔡琰的膝头,闭上双眼轻声长叹道:“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好累……”
蔡琰沉默了片刻,伸手拂去了陆仁额前的乱发,柔声道:“义浩,你不止是累,只怕在你心中还有着孤寂与无助吧……”
陆仁闻言楞住:“孤寂与无助……的确,我心中的确有这样的感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蔡琰淡淡一笑:“是你的笛声告诉我的。”
“……”陆仁无语了一会儿才尴尬的笑道:“刚才我还说小兰来着,结果把自己反而给忘了。论品音知意,我都差你太多太多。”
蔡琰犹豫了好一阵才问道:“义浩,就像你方才说的,你如果是在想婉妹的话吹奏的会是《回梦游仙》,可你现在并不是在想婉妹……啊,我是想说这大半年来,我们在荆州过得虽然算不上是喜笑颜开,却算得上是安安乐乐,你为何会忽然涌上那么厚重的孤寂与无助之心?刚才你吹奏的那曲《御剑江湖》,我听得心中都涌上了一阵苦楚之意,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陆仁沉默了许久之后轻轻的摇了摇头道:“我那时会选择暂时离开夷州而来荆州暂居的本意,文姬你现在也知道个大概。而人在荆州,本来我是想避开一些事情的,却没想到最后还是陷了进去。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仙,我只是个才智有限的人,真碰上什么事的时候,我希望我的身边有个能帮我出主意、想办法的好朋友、好帮手,可是我没有,至少是现在还没有,短时间之内我的情况也不允许我有。诚然,你、阿秀、小兰都在我的身边,能令我不那么的孤单,但毕竟你们都只是弱质女流,很多事我如果找你们商议……并不合适。”
蔡琰闻言默然点头:“的确,很多事并不是我们三个好过问的。或许在旁人眼中,你终日都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看似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但我却知道你的肩上其实一力承担着我们无法想像的重担。而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你真的很需要一个能够真正帮你出谋画策的好朋友、好帮手。”
说到这里蔡琰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问道:“记得婉妹当初把《御剑江湖》教给我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这曲《御剑江湖》你只与婉妹合奏过一次,为的是给一位你故去的好友送别。而方才听你说了这些我也明白过来,你现在是苦于身陷困境却又无人能助你一臂之力,所以才会忽然生出那么厚重的孤寂与无助之意……义浩,是这样吗?”
陆仁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记得当初在曹营的时候,不管我怎么身处逆境,我却从来没有真正的担心过什么,因为我知道老郭肯定会竭尽全力的帮我。而除了老郭之外……婉儿有没有对你说过那次我与她合奏《御剑江湖》是给谁送别?”
蔡琰摇头:“婉妹没说过,我也不好多问。不过偶尔婉妹提起时,脸总是会红。”
陆仁轻叹道:“那我告诉你吧,是曹公的大公子曹昂曹子修。我会与子修结识相交,说出来都有些好笑,因为他曾经和我争过婉儿,而婉儿面薄,一般也不愿对人提及此事……唉,如果那时不出意外令子修身故,子修很可能会是我除老郭之外最要好的一个朋友。说不定子修尚在的话,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苦叹无助,而是早就带着婉儿开开心心、轻轻松松的离去了。”
蔡琰闻言默然不语。
陆仁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文姬,接下来的话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千万不可以说出去。相比起阿秀和小兰,你的为人要稳健得多,知道事情的厉害关系,所以有些话眼下我也只能和你说说。人都是这样,许多事强压在心底会很难受,必须得找个人述说一番,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不然只怕会压出心病来。”
蔡琰点了点头:“你说吧,我理会得。”
陆仁又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头绪才道:“大公子刘琦这几日一直在纠缠糜贞,你知不知道他的本意其实是什么?”
蔡琰皱了皱眉头:“自到荆襄之日我就有听说过,这大公子刘琦为人品行有些不端,终日沉迷于酒色……”
陆仁摇头道:“他只是贪玩而已,其实年轻人有几个不贪玩的?而他纠缠糜贞,却并非是为了糜贞的**,而是为了逼我与他见面,因为他有事要求我帮忙。”
蔡琰楞住,而陆仁这时就把今天下午与刘琦见面的事大致的说了一下,蔡琰立时惊道:“义浩,这个忙你不能帮啊!我虽然一直不怎么出门,却也知道荆州这里的宗族关系错综复杂,而且大公子刘琦与二公子刘琮之间有争位之斗,你如果帮了谁那岂不是……”
陆仁道:“我已经帮了,不过是在暗中,明面上我与刘琦为了糜贞之事还闹着不和呢。”
蔡琰有些犯急:“话虽如此,可是万一……”
陆仁苦笑道:“这正是最令我头痛的地方!文姬你可能还不知道,以刘琦的性格(想想刘琦对诸葛亮的三求计),我如果这次不答应帮他他会没完没了的来烦我,时间一长次数一多,那真是没事都会变有事!我现在先勉强的答应在暗中帮他一下,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蔡琰的眉头又皱了皱:“说得也是。不过你打算如何帮他?是真心相助还只是敷衍了事?但无论是真心还是敷衍,你一个把持不当只怕就会惹祸上身!”
陆仁道:“眼下应该算是敷衍一下吧。但若是事态发展到了某个程度,我却真的要全力助他,不能让他出什么意外。”
蔡琰迟疑着道:“义浩,按说这些事我本不该过问什么的,可是现在你既然已经对我提及此事,我想我还是问一下的好。至少你得让我心中有个底,那我在行事间才不会出什么纰漏而给你添乱。”
陆仁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文姬你想知道些什么?”
蔡琰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主要是我不明白,你对刘琦既然是敷衍,却又为何说真到了某个程度就要全力助他?凭心而论,刘荆州膝下二子争位,终归只是其家事,与我们这些他姓外人毫不相干,即便是大公子刘琦亲自登门求计,你既然能够随意的敷衍一下已然足够,又为何非要让自己去置身其中徒添烦乱?”
陆仁闻言后很无奈的笑了笑。说实话,这个问题陆仁也实在不好向蔡琰如实的解答。其实按陆仁的想法,刘琦这个人虽然是个比刘禅都强不了多少的平庸之辈,但是因为自身情况的特殊性,对晚些时候的时局发展其实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大体上来说,刘琦争权是肯定争不过刘琮一派的,而刘琮那一派系的人物基本上又都是些亲曹操远刘备派。在这种情况下,到曹操麾师南下之日,刘备不太可能得到荆州本土真正有实力的地方豪族的支持从而有能力去抵抗曹操,那诂计除了弃城逃命之外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再按时局的发展,刘备逃命时唯一的落脚点就只有刘琦镇守的江夏,同时也正是刘琦在江夏,才能为刘备保留下了最后的翻身赌本,也就是江夏与夏口这两处加起来的两万多兵力。如果镇守江夏的不是刘琦,而是黄祖或其他的亲曹派……诂计刘黄鼠就要“吾命休矣”,少说也得是很难再寻到什么翻身的机会。
再进一步来说,刘备如果一玩完,自然就没有了后面的孙刘联盟。没有了孙刘联盟,单凭孙权自己是肯定挡不住曹操大军的。各位“鱼粉”(周瑜的粉丝)也别说什么赤壁一役本来就全是周瑜的功劳的话,要搞清楚当时的陆路方面如果没有刘备对曹军的阻截与骚扰,周瑜也不太可能成就赤壁的大功与威名。
可能到这里有人会问了,扯上这么多原有的时局进程与陆仁又有哪门子关系?回答是这些对陆仁来说其实非常的重要。前文有述,陆仁现在人在荆州其实是在为手头上夷州的发展而努力,而夷州那边如果想有一个安定的发展环境,就必须要利用曹刘孙三家之间的纷争来争取足够的缓冲与发展时间。基于这种主导思想,陆仁认为他必须得维持历史的原有进程,千万不能让这中间的哪个环节出什么错。
就拿刘琦的这件事来说吧,假如说刘琦因为他陆仁这个异数人物的出现而意外挂掉的话,很可能就会使刘备失去最后逃命的去处与翻身的本钱。接着刘备这里出了事使孙刘联盟如果没有出现,那随之而来的搞不好就是赤壁之战的结果被改写。万一是曹操大获全胜占据了整个东吴,那接下来陆仁手上的夷州就肯定要跟着倒大霉。多了也不说,曹操如果占据荆州与江东的话,实际上就已经基本完成了称霸天下的大业,同时已经没多少的后顾之忧可言。而以曹操对陆仁的态度也不可能会放过陆仁,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趁陆仁的夷州立足未稳之前把陆仁给打掉。就算杀不了你陆仁,也要把你陆仁打得无法翻身!
当然,这些因为牵扯到了已知的历史进程,陆仁无法向蔡琰明说出口,只能强压在心底。而这也是陆仁会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寂、很无助的根本原因。作为一个穿越者,不能说出口的事太多太多,那么多的秘密一直强压在心底其实是非常难受的。陆仁不是神,他真的很需要一个理解他的人,向这个人述说一下心中的苦闷,好让自己的心情能放松一些、好过上一些。不过以他的情况根本就不允许他这样做!
眼下面对蔡琰那担心不已的发问,陆仁也是沉默了许久才打起了擦边球:“文姬,你我已经夫妻数年,我这个人有点什么臭脾气你很清楚。我这个人其实一向很小心眼的,特别是谁敢碰我的女人,搞不好我就要找这个人玩命。可是当初子修和我争婉儿的时候,我非但没有找曹昂玩命,反而还与他成了知交好友,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蔡琰低头闭目的沉思了许久才轻叹道:“说出来可能有点难听……你是想借与曹子修深交之故来安保自身的吧?”
陆仁摇了摇头苦笑道:“这哪算是什么难听的话?事实就是如此的啊。我陆仁从来就不敢说自己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物,抛开我的胸中所学,我可能就是一个街头乞食的无用之人。那时候我只想自己和婉儿能过得好一些、安乐一些,因此会耍些什么花招也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子修的确是个令我佩服的人,我后来和他也真的成为了好朋友,只可惜……唉!”
“那你现在帮刘琦,难道……”
陆仁点头道:“不错,这两个大公子虽然没有丝毫的关系,人品也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不过从我利益上的角度来看,都是值得去深交一番的人。而且抛开利益的这一层层面,这个刘琦……也和子修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记得我当初因为政务太忙无暇分身之故没能救下子修这位好友,现在我既然有能力,就想救下刘琦这个或许能和我成为知交好友的人,如此也算是解开我心中的一个心结吧。”
蔡琰听到这里稍觉恍然的点了点头,再望了望陆仁手中还在把玩着的长笛,颇有感触的道:“难怪你会忽然吹奏这曲只有在送别好友时才吹奏的《御剑江湖》,因为你是想多几个真正的知交好友。的确,你身边光有我、阿秀这几个红颜知己根本不够,需要有能帮你的朋友。”
陆仁默然的点了点头。一个男人,光有红颜知己的柔情似水是不够的,还要有好兄弟的肝胆相照才行。说得难听点,你想成点什么事,最起码也得有在必要的时候拿来出卖的朋友才行嘛!
蔡琰又思索了一阵才道:“听你说了这些,我心中也有了些底了。不过义浩,刘琦既然已经找上门来登门求计,甚至想去海外暂避一时,可见其状况堪忧。可你现在却只能是暂时敷衍一下,以免为蔡氏知晓而惹出什么祸事,那你要如何才能保住刘琦不出意外?”
陆仁道:“刘荆州的家中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这计自然不能乱出,所以刚才晚饭过后我让糜贞带着阿秀去蒯良遗霜那里去打探口风。有些事按正常的渠道是打听不到什么的,只有在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口中才能知晓一二。而在情况确定之前,我给刘琦出的计策嘛……”
说到这里陆仁很狡猾的笑了笑,伸出手轻抚起了蔡琰的面颊笑问道:“文姬,假如说我们两个有了孩子……”
蔡琰听到这里时心中突的一跳,脸也不自觉的红了一红。
不过陆仁没注意到,而是接着道:“可是这个孩子自小就调皮捣蛋、惹事生非,让我们两个都非常的头痛。但突然有一天他好像突然醒悟了过来,变得勤奋用功、努力向学,那你会如何作想?”
蔡琰这时也回过了神来,略一思索便点头道:“那我会非常的欣慰,而且还会经常的抽空去指点一下他。”
陆仁笑道:“我们都还没有孩子呢,你都会这样想。那真正有了孩子,而且一直对这个孩子都非常失望的人岂不更是如此?”
蔡琰恍然大悟:“原来下午的时候你急匆匆的冲进书房抢过我手中的笔墨,然后乱写了几个字就冲去了门外就是为了这个啊?”
陆仁笑笑点头,心中暗道:“这一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绝对是古今通杀!哪个有知识见地的父母见自己的孩子肯用功读书会不开心的?怕就怕那刘琦会静不下心来好好读书哦……”
(或许,求生改真的应该到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