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立夏
忽然,暮色苍茫的远方,似乎有一个影子在闪动,掠过天际,向这边飞奔而来。屈突通也注意到这异象,神色紧张地凝视着,口中喃喃的低语:「是武牢方向来的呢。今天没有派过探子往那个方向,看样子应该是驿兵传递军报。可是都这么晚了,还在赶路,是有什么急报吗?武牢……武牢那里出什么事了吗?」
听到屈突通这样的猜测,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去。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难道真的来了?那个要通报世民死讯的人……
那影子越奔越近,渐渐看得清他的轮廓了,果然是一个骑马奔驰的人。那马显然是匹快马,那人也正全力地策马快跑,身后掀起滚滚沙尘。远远只见他一手控着坐骑,一手高高举起,在用力地摇晃,口里似乎还在叫喊着什么,可是隔得太远了,无法听清。但旋即,那匹快马已经奔到近处,我们听到了那人狂似的呼喊:「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有一霎间,我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因为太害怕死亡的真相而自我蒙蔽地在耳边叫喊这不可思议的结局。然而,那报捷的唐兵很快就掠过我们身边,直往唐营之内飞奔而去,连屈突通在身后叫他,他都好像没有听见。显然他已经乐疯了,完全听不到自己叫喊之外的其它声音。
我们只好跟在他身后回营。这时唐营之中的所有兵将都已听到叫喊声而涌了出来,聚集在营地的空旷之处,人人喜形于色,甚至手舞足蹈起来,跟着那个跑进营地仍不肯停下、绕着营盘继续大叫大喊的驿兵一起叫:「赢了!赢了!我们赢了!虎牢捷报,秦王巧使『牧马之计』,大败夏军,生擒夏王,大获全胜……」
我忍不住也跟着叫了起来,拼尽全力地扯着嗓子喊,好像要泄这长达十个月的郁结、担忧、惶恐、惊惧与疑惑……不知不觉之间脸上一凉,竟是流下泪来。
士兵军官们不分阶级,互相拥抱着,叫喊着,号哭了又大笑,大笑了又号哭,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
好不容易,屈突通等见多识广的老将先冷静下来,几个人合力把那个仍然要继续绕营奔跑呼叫的驿兵按制住,从他手里夺过那份捷报,呈给留守洛阳城外、名义上地位最高的副帅——世民的四弟、齐王李元吉。
我也稍为从极度的兴奋中清醒过来,望向这个虽然与世民一母同胞,可相貌、个性都天差地远的四皇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色已经太黑,虽然营地内早已点起无数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但怎么我看到李元吉的脸上阴沉沉的,全无其他兵将那种欣喜若狂的欢腾之色?我那欢喜得像炸开了的心,忽然好像灌进了沉甸甸的铅水。我突然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对世民这奇迹般的胜利都是感到高兴的。自幼的寄人篱下,使我对人心的揣测特别敏感,一种隐隐的不安浮上心头。
李元吉面无表情地打开捷报,朗读了一遍。早把周遭围得水泄不通的兵将听一句,就欢呼一声,声音之大,震动原野。念罢,元吉不一言就转身走回中军帐,其余主要将领以屈突通为都跟了进去。大概是讨论如何迎接世民得胜归来的事宜吧。
虽感有些不安,但想到世民已然获胜,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也就放了下来,反倒是担心起世民回来,我该怎么办。赶紧连夜打点了行装,准备天明就回去长安向无垢报捷。
其实我大可在这里等世民回来,让书函代替我去向无垢报信。但是若在这个时刻见到世民,后果如何将难以预计。谁能知道,我此刻满心满脑的念头,都是要将世民紧紧抱入怀里,哭诉他的任性让我多么的寝食难安,又想一股脑的全告诉他,我有多想他。
我必须赶紧离开这里,让这种兴奋喜悦冷却,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冲动。
但我一合眼,就全是世民的身影。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自控地一遍又一遍的想着我的不轨企图,一夜未能安眠。
好不容易捱到了清晨,东方渐渐透出鱼肚白。
我还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忽闻帐外一阵人声骚动,隐约间好像听到有人惊叫:「元帅,您……您怎么就已经回来了?」
我猛的惊醒,迷迷糊糊的想:「元帅?世民?怎么可能?捷报不是昨晚才到吗?我这是在做梦吧?是梦里的人说的话吧?」但我仍是摸索着爬了起来,正想点起***,忽然帐帘一晃,有人如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乘着帐帘卷起那一剎而透进来的曦微晨光,我隐约看见一个修长高挑的男子剪影,身穿军甲,风尘仆仆,喘息未定。他摘下头盔,前进了一步,帘幕已再次垂下,把晨光挡在外头,营中仍是一片黑暗。
我只能听到他喘息的声音。以及,同样响亮的我的心跳声。
「你怎么……」
还未来得及说完,他已张开双手,将我紧紧抱了个满怀。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真的是想他想得疯了——就像昨晚那个报捷的驿兵那样欢喜得疯了。脑里一片空白,完全是一片空白,只感觉到世民的体温,和他的脸埋在我肩上时呼出的气息所带来的湿湿暖暖的感觉……还有他低低的声音。那双手紧紧抓在我背上,像是惟恐少用一点力气就会把我丢掉了一般,抓得我生痛,也抓得我眼睛涩想流泪。
「无忌,我好想你。」
世民的声音落在我耳里的那一刹那,我全身就开始酥软起来。我无法表达自己有多么喜悦,但一双手只是悬在半空,想回抱他,却不敢!
这是我渴望了多少年的一刻啊。
这是我在梦中,妄想过了多少回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