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雨夏(之五)
作者:sindy迪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981

33雨夏

午后的一场夏雨,洗尽雨前的闷热之感,带来阵阵的清凉。可是天灰蒙蒙的,让人的心情也跟着郁郁不快。

我在世民御书房里,向他提出辞呈。

他纠着浓眉低叫:「我真不明白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是否因为听了那些人的闲言闲语?他们是嫉妒才这样中伤你的,你根本无需理会!」

「……无垢跟你说过了吧?」

世民沉默,算是默认。

我续道:「那么朝臣们上表弹劾我的奏章,你可有一一读过?」

「是他们想得太多。你是我何许人?这天底之下,谁都有可能谋害我的皇位,就只有你绝不可能!我就是要用事实证明给他们看,你不会是另一个吕氏、霍氏。」

「人言可畏。你才刚刚登位,不容染上任何污点。没错,我是不可能像吕氏、霍氏那样乱政,但我恰恰会在那件事上就把你给毁了!」我苦笑着,压低嗓子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谁会想到他们的一国之君,和他们的国舅……有那样的……」

世民咬了咬下唇,倔强地一扬脑袋道:「我对你的心意,已经都公然说给他们听了。他们爱怎么想,那就随便他们怎么去想吧……」

「世民!你不为自己着想,不为我着想,就不为无垢着想了吗?他们会怎么在背后议论我们,你不在乎,我不在乎,可无垢怎么办?」

他跌坐了下来,刚才狂傲的表情慢慢收敛,变得有点茫然若失。

「我现在是一国之君了,坐拥万里江山。可你是什么?我们共度患难,你在最重要的一刻救了我,但你得到了什么?」他重重叹了口气,双眼朝我看过来,平日澄明如水的眸子如今却像天色一样满布阴霾:「……我只想对你好,把最好的给你而已,难道这也是做错了吗……」

「你已经把最好的给了我……」

我动容地说着,强行抑制着自己把世民一拥入怀的冲动,怕那只会让世民更放不下我。

「让我继续拥有这份最好的感情,不要陷你自己于危机之中。」我恳求着,「把我所有职权都撤掉吧。只有这样,才能稳住人心,稳住皇位……还有,稳住我为你担惊受怕的心……」

我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动不动的听着窗外雨声。

往日,我们很少会留意到雨声。孩童的时候,下雨的日子里我们躲在书房里写字耍闹,好不快乐。

然而一切今非昔比。这里是御书房,不再是舅舅家里那片属于我俩的小天地。现在,我就连执着他的手写字,也大大不敢……

凡事有得必有失。只是,用我们的亲近去交换今天的地位,到底值不值得?

「世民……」我慢慢地走近他身边,伸手到他腰间。他以为我要与他亲热,顺从地倾身靠了过来。我却轻轻一拔,拔出了他无时无刻都别在腰间、本来是李渊在玄武门之变中赏赐了给我的短剑,剑尖上光芒一闪,抵在了我自己的颈项处——那正是当日向李渊死谏之时,剑尖抵着的地方。那里的轻伤早就痊愈得毫无痕迹,但在我的记忆中,那里永远留着一个不会消亡的伤疤……曾被世民的舌尖舔过的伤疤!

世民惊叫:「无忌!」伸手就要来抢我手中短剑。

我早有防备,已迅捷地往后跃开。世民虽曾是骁勇的武将,我只是文弱的书生,但我有心而他无意,再加上剑尖离我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我的手轻轻一送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他投鼠忌器,不敢逼得我太紧,只好焦急地看着我:「无忌,无忌,不要乱来……有话好好说,不要开这种玩笑……」

「世民,你还记得我向你父皇承诺过什么吗?我保证你不会成为杨广那样的人。可是现在的你,完全无视群臣的忠心劝谏,反而认定他们是小人之心。如此冒犯众怒,一意孤行,视社稷江山如粪土,不以皇室声名为重,那跟杨广还有什么区别?我对不起你父皇,你既非要陷我于如此不义之境,我也只好遵守承诺,以此剑自杀谢罪!」

「不,不,无忌……等等!你这话岂不全是强词夺理么?」

我摇了摇头,不再跟他争辩什么,举手就要把短剑按下。

世民连忙道:「好了好了……什么都依你就是,你想怎样就怎样,这行了吧?」见剑尖离开了我的颈项,他才松了口气,旋即抱怨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我也有向你作过承诺,应该是我先向你杀身谢罪才对的嘛。」说着,声转黯然:「无忌,其实你不必如此以死相逼。我说过,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会听。这句话,现在还是有效……」

我眼中一热,赶紧别过头去:「臣,无礼了!」

他身子一颤:「无忌,又要这样了吗?」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却等于是默认。这是我们的宿命,饶是我们再怎么挣扎,也跳不出上天的掌心。与其再徒然地抗争,不如就此认命吧……

最后的最后,世民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唉,无忌啊,我不能封赏你,那你对我的情义,叫我该如何偿还?」

我仍然没有说话,但这次是因为我已经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对他的情义,他现在没法还,以后更不可能还得了。

倒不如,就那样欠我一辈子吧。

让我心里还能有些抓拿,当他在以后将我日渐淡忘的时候,仍能在他心中一隅,永远牵念……

世民虽然依言撤去了我所有具备实权的官职,却仍是不肯让我完全成为一介白丁。开府仪同三司、司空、司徒……一连串位极人臣但不掌实权的虚衔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上。尽管我与妹妹每一次都还是竭力推辞,但毕竟是不掌实权,朝臣都无话可说,只好听任皇帝对我的「恩宠」如雨点般洒落。

至于那天世民当着满朝文武公然声称他爱我,经无垢的巧妙阐释,在「起居注」里也就写成了「朕诸子皆幼,朕爱无忌有如己出,非他人所能间也。」

而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与世民自那时之后,便再没有亲热过。是我刻意避开,就算看见他明显地不快,还是要避开。

是避嫌。

终其一生,世民都承受不起喜好男色、有乖伦常这种可怕的污点。

他此生此世,只能是个伟大的皇帝。我们在玄武门事变前夕所许下的海誓山盟,在他的丰功伟业面前,只是一件必须被永远、永远地遗忘的……小错。

就这样,我成了不上朝不参政也照样能白拿俸禄的「闲人」,终日躲在自家书房里,编修我的律典礼法。一切,又好像倒退到世民登基之前的过去……不,应该是倒退得更远更远,一直倒退到我认识世民之前的、落寞孤苦的少年时代。我又是那个沉郁寡言的孩子,每日埋于古卷书册之中,不知时日地消磨着一个又一个的漫漫炎夏。

当后人称道我耗费十年光阴撰写的《唐律》如何光耀后世,影响深远甚至达于东瀛的时候,却有谁知道,这一切,最初、最初的原因,又是什么……

十年穷经孤灯伴,几许心事谁人知?

如此局面,只因世民爱我。

我们相爱越多……

就只好,相隔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