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冥夏
那是一个恶热的暑天。
那一年夏天的每一个细节,都像刀刻斧凿一样铭烙在我的脑海深处。直到现在,我甚至仍能依稀记得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情,像汗水流入厚甸甸的丧服里那种闷腻的感觉,像无垢出殡那天雨后蜻蜓怎样在我眼前乱飞眩人眼目的感觉,更不用说无垢离开时心里那种尖锐的疼痛,与她临去前凝望着我时脸上那抹不安的神色……
离无垢逝去的日子越长,我就越能锥心刺骨地体会到无垢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太对了!尤其是那句「人是因为有爱才能活着」。
妹妹死了,可我还活着,我需要爱,而在无垢死后,我唯一可依靠来活着的,就只是世民的爱了。无垢的死,意味着我和世民关系的转变。我把本来分成两等份的爱,现在统统都投放在世民身上,于是这份爱比起以往是两倍的炽烈。但恰恰是为着爱他,我却又只能加倍地压抑这份爱,那苦痛比起以往也是两倍的炽烈……
贞观十四年,西域大国高昌灭平,西南强国吐番亦入朝请婚,求得文成公主下嫁。至此,世民治下的大唐国境达于全盛:东极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
为此,宫中摆宴,三品以上官员都出席庆贺。
过了这么多年,世民仍如当年一样不擅酒,才喝下几杯,脸就红了。但所谓开怀畅饮,皇帝这天心情欢快,臣子们敬酒他也酒到杯干。兴之所在,甚至起身拔剑舞蹈,坐下又抱琴弹奏,君臣一体,其乐融融。
不知不觉间,我猛的现,世民的身边,已经围满了向他灌酒的人。这当中有我认识的,甚至有我不大认识的,世民却已不会像当年那样,从人群中转过头来,寻找着我来给他挡酒。
有臣下举起酒杯,要世民一口气连干三杯,众臣围着起哄,都是他的爱卿。世民大笑着说:「众卿为朕赴汤蹈火,难道朕就连这区区几杯酒都不能喝吗?」说罢,仰头统统都干了。
是的,甘心为世民赴汤蹈火的人,越来越多,不独……我一人。
而我,却只能独自怀抱着玄武门那陈旧的功勋,眼睁睁看着它被无数新人立下的无数新功重重迭迭的遮蔽。
我脑海中晃过一连串的场景:
——原效忠于太子李建成的魏征,曾明确向建成提议应及早下手,诛杀世民,玄武门之后却为世民不计前嫌地重用,虽屡屡犯颜直谏,有时甚至会当众把皇帝数落得下不了台,气得世民有一次指天誓,说非杀了他这乡巴佬不可,可他一个转身却又逢人就夸:「人言魏征举动疏慢,我但觉其妩媚耳。」……
——秦王时代就因其父褚亮进入世民所开设的文学馆而与世民亲善的褚遂良,贞观年间先后担任秘书郎、起居郎而常与世民朝夕共对,以致世民提起他时不无宠溺的说:「遂良亲附于朕,如飞鸟依人,我见犹怜。」……
——贞观七年才冒升起来的一个新人刘洎,以敢言而博得世民欢心,在一次饮宴中竟恃宠乘着酒兴跳上龙座争夺世民手书的飞白。群臣皆曰:「洎登御床,罪当死,请付法。」世民却笑着以一句「昔闻婕妤辞辇,今见常侍登床」胡混过去,竟把刘洎比作汉成帝欲与之形影不离的宠妃班婕妤……
——……
我无法自控地想着这一幕幕,入口的美酒都变得那样的酸涩。没有实权的我,终究是越来越难在世民的爱卿之列占一席位了吧。
我苦涩地看着那些围绕在世民身侧欢乐正盛的朝臣,感受着我的嫉妒如毒蛇那样,一点一点地,咬噬着我的内心。
在我这颗心完全被吞噬死亡之前,我……还有多少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