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武牢关
“如果……如果王世充乘着我没有亲自坐镇洛阳城外而拼死突围,他……他在那里正遇上两军展开激战……如果一不小心,他受了伤,甚至……性命有损,那怎么办?”
尉迟敬德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李世民。
他仿佛又看到在宣武陵一役中呕吐之后,躺在他怀中好一会儿,忽然说出那句“其实我很害怕”的那个人。
是的,是害怕。世民现在眼中的那种神色,叫害怕。
可是,他不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害怕,他是为那个人的生死……而害怕。
“以王世充现在这样的兵力,郑军又给我军饿困了那么久,能凭借坚城守住已经很不错了,突围而出应该是做不到的。”敬德只有这样开解着他。
“不,所谓‘困兽犹斗’。而且,现在洛阳听说夏军会来救援,郑军之中一定又会再激起一点点士气,这样的机会是最后的机会了。王世充那样的枭雄人物,不会不懂的,现在再不向外突围的话,那就永远都没有突围成功的可能了。有他这种狗急跳墙的心态,洛阳城外,其实也不安全了。”世民开始在这斗室之内来回的踱起步来,而且脚步越来越急,根本不是那种悠闲的踱步,分明只是想借助着走动来泄内心的焦虑。
“不,我不能再用这种耗费时间的‘拖’字诀了。我在这里拖住了窦建德,却也是给他把我拖在了这里。我要尽快的解决夏军,尽快的回洛阳去,守在……他身边。”
敬德注意到,世民一直只是用“他”来指代着长孙无忌,始终没有再像合香院一夜的最后那样叫出他的名字。似乎那天晚上他的失态,使这名字成了他口中的禁忌,尽管现在他迫于形势,已经愿意再次单独地面对自己,甚至与之讨论关于无忌的事情。
“可是……,以夏军兵力十倍于我军现在在武牢这里的驻军,战决于我们不利啊。这不是反而正中夏军下怀了吗?”敬德强忍着一股酸意直冒上心头,竭力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形势,“元帅,末将知道你很关心……长孙公子的安危,可是你是一军统帅,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从大局出,为大局着想啊。”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才需要你来给我参谋。我想到了一个可以战决、打败夏军的法子,确实是有点冒险,但我反复地想过了,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我确实也担心自己会被对他……的那种心情左右了,只想到成功的机会,不愿意去想失败的风险。我需要你作为局外人,旁观清,帮我参详。”
原来如此。
敬德总算明白李世民又肯与他亲近——不,其实说到底实质上还是——利用他的缘故了。
不过,在酸楚苦涩之中,敬德却也禁不住暗暗的佩服起李世民来——他的理智仍是那样的强大,并没有因为对长孙无忌的爱而完全迷失,懂得找像自己这样的旁观来纠正他可能有的冲动之下的犯错。
只是,这就是自己对他的作用了吗?一个旁观,一个教导……
这回跟合香院那次,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
敬德强抑着烦躁的心思,垂道:“末将……愿为元帅效劳。”
世民停下了踱步,又靠在窗前,只是这次是背向窗台。
“夏军最大的弱点是,他们几乎是步兵,没有什么骑兵。这样他们虽然人多,却远远不及现在驻守武牢的我军精锐。敬德,宣武陵那次你也看到了,郑军四千步兵,都奈何不了我军五百骑兵。现在夏军号称是我军十倍之多,但十倍于骑兵的步兵,其实是没多大用处的。”
“元帅这话,有对,也有不对。”敬德见世民冷静地分析起敌我形势,也慢慢地宁定下心神,跟着他的思路想了起来。
“什么对?什么不对?”
“宣武陵那次,郑军四千步兵是奈何不了我军五百骑兵,但我们也奈何不了他们。他们固然是伤不了我军兵士,但我军兵士想突围而出却也办不到。元帅现在是要大败夏军,而不仅仅是牵制住他们、把他们拖在这里。要以一挡十,可能不难;但要以一败十,甚至是以一灭十,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此其一。”敬德侃侃而谈着,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敬德看了一看世民的面色,见他一脸专注的神情,乌溜溜的眸子像是会说话的那样凝望着自己,心中不觉又是一阵的翻涌,连忙竭力平复心境,继续道:“其二,五百对四千,是差不多以一对十。现在是一万对十万,看起来也是以一对十。但恐怕不能这样简单地类比吧。随着敌军人数的增加,虽然比例上没增加多少,但这个绝对量的增加,可不能这样简单地计算。宣武陵那里,是空旷的平原,两军人数加起来总共不到五千人,这样骑兵有大量的空间纵马飞驰,所以容易与步兵周旋。武牢这里呢?地形险要,易守难攻,但战场的空间也就比较有限,一万骑兵要铺开作战都不容易,更何况还有十万步兵?十一万人挤在这么一个狭小的地方。极端地说,如果马匹连跑起来的空间都没有的话,那骑兵的作用就是零!可步兵呢,作战所需的空间少得多,这时反而是他们占了优势啊。”
“敬德,你说五百对四千与一万对十万,虽然都是一对十,但不能作简单类比,这话是不错的。但你考虑的是作战空间不利于我军的骑兵,却没有考虑其实这更不利于夏军的步兵。步兵行动缓慢,而且人数越多,指挥所需的能力就越高。打仗并不绝对地是人数越多的那一方就越得着。前隋炀帝百万兵马征高丽,就是因为指挥失当而屡遭挫败。像窦建德那样出身草莽之人,他和他手下能有这样可指挥十万之众的能力的军官吗?这我很怀疑。你说这里的战场空间不够,我军骑兵可能挥不了作用,那么,敬德,你来看……”
世民招手让敬德走近窗前,挽着他一条臂膀,与他并肩靠在窗前向外俯视,伸手指点着下面的汜水,道:“十万大军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投入战场,我们在汜水这边到武牢关之间列阵,借助汜水之险,他们若明目张胆渡河来袭,我们就在他们半渡之际出击。骑兵度快而步兵度慢,我们这边一万骑兵有足够的空间,反而是他们十万人挤在汜水那边才更显拥挤不堪。”
敬德一边感受着世民挽在他臂上的手隔着薄薄的衣物透来阵阵的体热而让他心绪起伏不定,一边努力清醒着脑子跟上世民的思路。他看着下面的空地,在心里估量了一下,道:“如果我军在这边列阵,确实是有足够的空间。但元帅这设想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夏军主动来攻击我们,一直进逼到这武牢关下。否则如果是我们主动去攻击他们,我军要涉过汜水,那边已经有十万夏军,我军背后又是汜水,一旦被夏军以纯粹的人海战术挤压到汜水边上,那反而是我们危殆了。”
“你说的不错,我就是想引诱夏军主动来攻击我军,我们在城下守候,等他们穿越险境之际就突然动攻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夏军有十万之众,我军以骑兵冲击其阵脚,只要能让他们惊慌失措、阵脚散乱,那光是他们自己互相践踏就会造成大量的死伤。用这个办法,他们人数越多,反而越容易落败,反过来说,就是越有利于我军取胜。”世民越说越是兴奋,不知不觉间身子向敬德靠了过去。
敬德心中咚咚乱跳着,身子却是不知不觉的向后倾去,似在相避,“可是……,夏军怎么会主动来攻击我军呢?如果说因为他们知道洛阳拖不起时间,就急于与我们决战,但窦建德也不会是没脑子的人,不会不知道骑兵比步兵厉害吧?正如宣武陵那次一样,步兵凭人数众多而可以围困住少量骑兵,但要消灭骑兵却很困难。他知道我军虽然人少,但全是精锐骑兵,他怎么敢那么大胆轻率,一下子就把十万大军都拉到这城脚下来跟我们决战?就算要打,也应该是等我们去攻击他们时以人数的优势把我们包围起来,再腾出人手来抢夺武牢吧?”
“如果……他以为我军没有了骑兵呢?”世民剑眉一轩,眼中突然现出狡黠而又得意之色。
敬德愕然,“什么?”
“如果窦建德以为,我军因粮草短缺而把马匹都赶到黄河以北的草地上放牧,一万骑兵变成了一万步兵,那他还会不赶紧主动出击,直杀至这武牢关下吗?”
“那……那我军不就糟糕了吗?我们以一万步兵真的能匹敌夏军十万步兵吗?”
“不,只要时机拿捏得准,在他们已经列兵布阵之后,我们紧急把马匹调回来,赶在他们动攻击之前重新装备成骑兵,待得他们现面对的不是一万步兵、而是一万骑兵,那糟糕的就是他们了!”世民一边挥动着手臂向下面指点着,一边眉飞色舞地翻出了他那成竹在胸的底牌,
敬德张口结舌。
原来,李世民是要冒这样的大险!
后记:
1、武牢之战,从史书所提供出来的表面事实来看,从过程到结果都有很多奇怪之处,很难整理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偶尽力而为吧~~~一边写作,一边探讨表面史实背后的各种可能性,这大概就是历史小说的有趣之处吧~~~~
2、从表面事实来看,估计真实历史中的情况是,世民在武牢关一开始的战略是如上一章所说,打算用“拖”的办法来牵制夏军西进。后来出现了一些新情况,世民及时利用、果断出击因而获胜。这样说起来似乎世民在这场战争里是一个“投机”,但真实历史的情况很可能就是这样。可是小说不能这样写,所以把世民改变战略的时间大大提前了,这当然是一如既往的那个剧情需要的理由使然。而他改变战略的原因也改成与无忌的感情有关,那自然是*小说的必要元素啦~~~~~再说,如本章所描写的那样,世民虽然为着无忌而改变战略,但还是懂得理性地找将军来作参谋,这样既有感情又有理性的世民,不是比某部玄幻小说中描写出来的世民给不少读的感觉只是一部严格理性的“战争机器”更有意思咩~~~~~嗯,当然顺便也是要推进将军对他的情感啦~~~~还真是一举两得嘛~~~~
话说,世民最初决定采用“拖”字这种战略的关键在于唐军在武牢关有多少兵力。史书上的记载很含糊,一方面说世民亲率三千五百人去武牢,但另一方面又有“中分麾下”之说,而此后没有洛阳方面向武牢增兵的记载。这里偶就当成洛阳那边过去武牢的一直就只是三千五百人,加上武牢原来的兵马凑够一万人,算作是夏军十万人的十分之一。
然后,这一万人,其实从史书的记载来推测,应该不可能全都是骑兵,因为从武德年间的战争记述中看,世民麾下从来没有那么多的骑兵。似乎其实唐军的骑兵在那时并不很多,只是相对于其敌手而言算多了,也比较精锐。所以这小说里说那一万人全是骑兵,是夸大的。在这里夸大,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夸大一下,后面唐军大败夏军的结局就显得更夸张。除非把夏军的落败归结于很大程度上是运气不佳,但这显然不符合写小说要尽量把困难的解决归功于主角的能力而不是运气的要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