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在搜罗字画的途中,正经过岳父的老家。正好顺路,办完了事,他专程去了那个院子。
门前萧条,冷落凄清。心里微叹,觉得不胜伤感。
留在这里的记忆,也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最近几个月,他心里总是有着极度的不安感,像是有什么事没完成。可是细细思量,又抓不着头绪。直到站在岳父家门前,才想起,玉奴。
毕竟,她是自己的妻,怎么能让她像孤魂野鬼似的,葬在陌生的江西?那里既不是自己的家,也不是她的家。
在那里,她没有亲人,会孤单吧。
先时有心无力,只能狠了心置之不理,现在,自己家道中兴,这点钱算不上什么,这件事也是该了的时候了。
正在怔间,莫家的门忽然开了,张妈走出来。
李意失声叫:“张妈?你们回来了?”
张妈抬头,见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同自己说话,揉了揉眼,才认出是李意:“是姑爷,我们回来了,才十几天。你怎么过来了?我去通知老爷。”
莫老爹又惊又喜,出门见到李意,高兴的说:“好,好,昨天见喜鹊落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果然今天就有贵客到。”
两个人坐下。李意问:“爹。你们怎么回来了?我娘她身体还好吗?”
莫老爹摇摇头说:“在江西。也就那个样子。尤如鸡肋。我想着。人老了总要落叶归根。我这把老骨头总不能抛到异地他乡?再者你娘她身体不好。一直想着回老家来。我们就回来了。”
李意说:“回来也好。我在。可以和你们有个照应。”
莫老爹见李意地样子。问:“你现在过得可好?”
“托赖。开了个书画店。过得还不错。”
莫老爹点头。不再说话。心里为玉奴感叹:终究是个薄命地。受了那么多苦。如今李意达了。偏偏她与他又无缘了。
李意问:“爹,玉奴可跟着回来了?”
莫老爹心咯噔一跳。脸上变色,尴尬的笑着说:“没,没有。一是已经下葬,尸骨已经腐朽,怎么能再惊动她?更何况。我们回来一路波折,再带上她,要到何年何月?”
李意想了想说:“爹,我想出资把玉奴接回来。怎么说她也是我李家的人。应该认祖归宗。若是你们在江西,她还不至于太孤单。既然你们回来了,必须把她接回来。”
莫老爹感叹的说:“意儿啊。难得你有这份心,玉奴在九泉之下也闭得上眼了。唉。只叹你们夫妻缘分太浅。这一路数千里,何其艰难。还是算了吧。”
李意坚持,说:“不,这件事一定要办。如果您没有别的顾虑,过几天我就起程去江西。”
莫老爹看着眼前的李意,说:“你成熟多了,变了好多。可是玉奴的事,还是等我闲了,亲自把她接回来的好。”
李意道:“爹,你就别推辞了,这件事,我义不容辞。”
莫老爹张口无言,一张脸白了红,红了青,青了紫,被逼到了绝境。如果李意千里迢迢地去了江西,挖开那坐空坟,不见玉奴,只见破烂的衣服,他会怎么样?事情到了现在,终于到了不得不揭开的时候了。
可是这伤疤,永远不能复原,这么快就揭开,鲜血淋淋的,不知道彼此能不能承受。
莫老爹思量了半晌,这才说:“意儿,事到如今,我只有和你实说。”
“爹,你说,什么事?”
“玉奴没有死。”
李意不相信自己地耳朵,又问:“什么?”
莫老爹叹息一声说:“那坐坟,是空的,只埋了玉奴的几件衣服。”
“她没死,那她人呢?”李意先是一阵狂喜,接着又是不安。
莫老爹说:“这件事,着实难以启口。那日我们才进入江西南昌,就遇到了劫匪,他们,把玉奴抢走了。我估摸着强盗横行,她又生得美貌,岂能保全?愧对于你,所以就对外称她病逝,为她立了衣冠冢。”
江西、劫匪。
李意脑中别无他物,只有这两个词,四个字,翻来覆去的在脑中回响。许久,才问:“那劫匪地头目是不是一身白衣,风度翩翩,像个书生?”
往事久远,莫老爹想了一想,点头,肯定的说:“是,就是他,还有两个,口口声声叫着兄弟。你也知道这几个劫匪?不是我不想救,可是当时那种情况下,救不了啊。”莫老爹老泪纵横。
李意却彻底被击垮了。
清风寨,玉奴。
难怪初时见她面熟。初见那日,她满目惊诧,可是自己只以为玉奴早已过逝,只把她当成相像的人。再后来,自己只念月珠,再无心观察她。
还有那日,她别无所求,只要自己的一幅字。
原来,字字血泪,是为着和自己诀别。想必,她早就认出自己来了吧。可是,那时候自己娶了月珠。
没有机会解释,她一定是误会自己负心薄幸。更何况,月珠怀孕近十月,她一定推算得出与月珠成亲是在京城之时。
所以,她放手。成全自己和月珠。
是什么让自己有眼无珠?与她近在咫尺,却天涯陌路?是什么让自己无情无心,记不得她的音容笑貌,连作幅画都不能?是什么让自己冷漠冷血,对她无动于衷?
那天在山脚下,她被五花大绑,一身白衣,披头散,一脸泪痕,眼中是绝望和伤感,从自己面前走过,可是自己,却眼睁睁地看她与自己擦肩而过?
莫老爹哭罢多时。这才拭了泪,说:“意儿,要怪只能怪玉奴薄命,所以。你就放弃吧。”
李意腾的站起来,说:“不,我不放弃。”说时大步出门,连告辞的话都没有。
他只有一个念头。去江西。
她做了俘虏,总有去处可寻,无论她现在在哪,都要把她赎回来。
李意回到家,对月珠说了此事。月珠也伤感起来,说:“当时只觉得像,可她装成哑巴,口不能言。又自称是本地人,我们认不出也情有可缘。”
李意摇头。说:“再多的借口,也无法弥补我对她地悔恨。如果我能再心细一点。也不会让她绝望到放弃与我相认。明明是最亲最近的夫妻,我却亲手把她推向地狱。”
她一定觉得。被遗弃了吧。
有什么痛楚,会强过这来自最近最亲地人背后一刀?是自己背叛在先。又无情于后。玉奴,玉奴,我拿什么补偿你?
为什么会轻易相信你年纪轻轻的就会死去?应该记得,我曾经许下地诺言都还没兑现。
原来,这心底地极度不安,竟是为着知道事情地真相。如果不是心血来潮的去见岳父,是不是此生都不知道玉奴地下落,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月珠也不安起来,当日冥冥间觉得她是自己的威胁,却不成想她真的是玉奴。亏自己与李意成亲时信誓旦旦地说会对玉奴姐姐好。
听说被俘虏,心下更加难受,李意要去,也不阻拦,为他收拾了行装,说:“早去早回。”
一路忧心如焚,李意昼夜兼程,又踏上了江西这片土地。
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一年。李意在衙门口多方打听,辗转的知道当初是苏有庚率人打下的清风寨,俘虏也是他报的知府,后来如何处置也是经的他手。
李意问苏千户何在。居然没有人知道。
唯一地线索断掉,玉奴的下落成了谜团。
一个老兵看李意来回总来探问,心有不忍,说:“李公子,我劝你还是回去吧。这样找,根本找不到。”
李意说:“不行,没找到,我怎么回去?”
一想到玉奴不知在什么地方受苦,就心如刀绞。明明可以将她救出来的,明明可以。
李意问:“有没有过先例,女俘们会怎么处置?”
这老兵看看无人,说:“先时有配的,也有为奴地,不过这批好像都分给士兵们了。”
士兵?那也总有个名单吧。一个一个的找,不怕找不到。
老兵听了苦笑一声说:“公子,你说话好轻松。俗话说铁打地营盘流水的兵,这边又兵荒马乱地,要么死了,要么就调到别处了,不要说一年半载,就是几个月,就有可能换掉一碴的人。”
失望,冰冷。
李意无力而颓唐。
他恳求:“你帮帮我。我地亲人陷在里面,家里人都急得不行,有一线机会,我也愿意争取。你帮我找找,哪怕唯一一个知情的人也行。”
老兵拗不过李意说:“好吧,我帮你打听,不过你可别抱太大希望,能不能成可不一定。”
费尽千辛万苦,李意终于得到了消息,这老兵当真找到了一个苏有庚昔日手下地小兵。
李意去了他家。
院子破败,家俱简陋,好像回到了最初自己的家。
门里有男人的斥骂声:“你给我起来,贱女人,老子娶了你是让你伺候老子的,你倒好,天天病病殃殃的,等着老子伺候你呢?”
接着就是噼噼啪啪之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叫和呻吟:“别,别打……了,我……去……做……饭……啊——”
声音越来越凄厉,到最后只听见唔唔啊啊的哭声,还有如同暴风骤雨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