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过后，众人举杯宴饮。

不久，言起朝事，一头斑白头的孙楚先愤然言：“杨公为政，严碎专愎，广招人怨，他启用其甥段广为散骑常侍，掌管机密；又用其心腹张劭为中护军，典禁兵。朝廷一切诏命，都由段广在杨骏授意下起草，拿给皇帝盖玺，接着入呈其女杨太后做个样子，然后就行之天下……杨公内怀猜忌，外树私昵，大祸不远矣！我曾经多次劝说杨公，劝他应该至公诚信，提引宗室司马诸王参政，不料，皆为其所拒。”

在座的蒯钦，风神隽朗，是杨骏姑姑的儿子，也就是说，他是这位当朝太后之父的表弟。满饮一杯后，他也满怀怨言道：“杨公自知素无美望，便袭取魏明帝即位故事，新帝继位伊始就滥赏无极，对大臣普进封爵，群臣皆增位一等，预丧事者增二等，二千石已上皆封关中侯，杨公以此手段，以图求媚于众，收买人心。我多次上疏谏止，竟然反过来被他派人上章弹劾……”

“蒯公受弹劾，当是好事，如此，你被叱罢官，日后反而不会引杨骏之祸而被朝廷族诛……”匈奴人王彰虽然是个身高八尺的大汉，说话却细声细气，给人阴阴的感觉。

石崇不住地点头。“为杨骏滥加封赏之事，我也曾上疏表示反对。新帝继位，班赏行爵，远远出了泰始革命【注4】之初及诸将平吴之功，轻重太不相称！如果有爵必进，滥封滥赏，则数世之后，天下没人不是公侯贵官了……”

痛饮一爵醇酒过后，石崇以非常欣赏的语气对王彰说：“听说杨骏召您为司马，诏令以下，您竟然四处逃避躲藏，让官府找寻不到，您真是有深谋远虑之人啊。”

王彰拱手道：“自古一姓出两个皇后（指当下杨骏的女儿杨芷和她的堂姐杨艳），下场没有不败的。况且，杨太傅昵近小人，疏远君子，专权自恣，祸事不日可至。如此之人，我逾海出塞避之犹恐及祸，又怎么敢去当他属下的司马官职！唉，武帝在世之时，不思社稷大计，嗣君不慧，所托辅政的杨骏，又非治世之才，天下之乱，可立待也！”

众人议论纷纷间，潘岳没有插言，他眉头紧锁，露出一副忧虑的神色。就在一天之前，杨骏派人找他，准备任命他为太傅府主簿一职，而且，自己已经答应下来。如今观之，福祸莫测。

孟观、李肇两位禁卫军军将，诚惶诚恐，不停点头作惟惟之状，没敢轻易表意见。

看见石崇不停地用眼睛瞥自己，孟观不能不表态，他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中黄门【注5】张弘，新帝登基前一直在东宫服侍新帝和皇后，近来他常来找我等联系，传达皇后旨意……皇帝，不，皇后等人，对杨太傅的嚣张极其不满……”

李肇看了蒯钦一眼，拱手一揖，从旁解释说：“杨太傅待我等不薄，但他不恭之迹，广为天下人所共知……，忠于帝室，乃吾等禁卫军职责所在……”

孟、李二人，其实一直为杨骏倚为腹心，只不过新帝继位后，二人希得后赏高封的愿望落空，故而内心怨恨。

“当今皇帝不惠，人所共知。杨骏恃帝愚憨，以太后之父的地位，把持朝权，大晋国运，难以逆料……不过，近来皇帝长子广陵王司马?得立为皇太子。太子年方十二，聪颖异常，诚为社稷之福啊。”王彰说。

蒯钦不以为然。“杨骏推广陵王司马?为皇太子，不过是贪图拥立之功??日后皇太子继位，他为太皇太后之父，有推拥之恩，可以想见他此举的用意了。为了收买人心，杨骏以皇帝名义下诏，拜吏部尚书王戎为太傅，前太常张华为少傅，尚书和峤为少保，显然想笼络老臣……他趁间拜其弟弟卫将军杨济为太保，私心大露……杨骏机心太重，又拜太子生母谢氏为淑媛，可那贾皇后也不是善辈，她专门派人把谢氏弄到宫外居住，不让她太子相见。日后，宫内纠葛，当不绝如缕啊……”

诸人沉默。

暑日的酷热，在金谷园中全然感受不到。湖泊、森林环境中，到处散出黑夜特有的清新气息。

如此赏心悦目夜晚，饮宴诸人各自满怀心腹事，脑子里都被纷争沓至的烦躁所侵扰。

仆从和婢女不停端来各式精美的食物，皆是海6奇珍，但没个人都没有胃口享用。直到最后，侍女们端上了切成细块的奇瓜异果，诸人注意力才被瓜果上插着的东西吸引过去??每个碟子上面的瓜果，上面都插着绿莹莹、蓝莹莹的削尖了的孔雀羽翎。这种奇妙色泽所引起的感官享受，让人能摆脱平凡世界中感知的不足，顿生纯净飘逸的喜悦。

金谷园中，这种能让人享有感官快乐的生命瞬间，随之而来却总是倦怠或忧伤。

正当诸人品赏美食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接连的几声哀嚎。随着类似砍剁树枝的声音响起，那嗷嗷哀嚎声很快就无了声息。

显然，王弥在斩杀石崇府中那几个失职的仆从，拿他们的脖颈试剑。

孟观、李肇二人不知就里，听到惨嚎的声音，霎时间警然惕然，都不自觉地把右手按向平素习惯的刀柄处。手落空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赴宴之时并没有身穿戎服，也没有携带刀剑。

潘岳身子一抖，脸色变得惨白。一杯酒在手中没喝多少，洒掉了一多半。

石崇离席，凑近他，在他耳边悄悄说：“安仁，太傅府主薄一职，万万不可轻易赴任。你实在躲不过，好歹应付数日，然后可以对杨骏说你夫人病重，请假归家……”

潘岳闻言，惊吓过度，酒杯都掉在了地上。“……季伦，你从何知之杨太傅聘我之事？”

注1】廷尉评，官名，掌管司法主要官员的助理。

注2】尊兄，这里指杨骏。

注3】文明太后，指晋武帝的生母王太后，死后谥号为“文明”。

注4】泰始革命，指265年司马炎篡魏建立晋朝。

注5】中黄门，宦者的官名。晋有黄门令、小黄门、中黄门等，侍奉皇帝及其家族，皆以宦官充任。故后世亦称宦官为“黄门”。秦代初置黄门，即给事于宫门之内的郎官，本为皇帝近侍之臣，主要是传达诏令，汉代以降沿用此官职。秦汉时，宫门多油漆成黄色，故称黄门。东汉始设为专官，多为宦者担任，或称之“给事黄门侍郎”。但到了晋朝，“给事黄门侍郎”又一度成为文士担任的清显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