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穿透那幽暗曲折的冥界，让爱妻回到生者的世界呢。过去，黑白色的过去，容易在夜晚复活。有时候，它们所持续的瞬间，完整，清晰，让潘岳觉得似梦似幻又似真。

蹒跚在那美好得难以名状的幻觉中，这个鳏夫总感到无比的迷惘……

当明亮的日光把潘岳照醒，面对新的一天，他无法泰然自若。如此美好真实的新景，金光耀眼的世界，却使得他心间拓开了一片更大的空虚。

秋日湛蓝的天空，宛如苍茫、神妙的穹窿，潘岳感觉自己好象被罩在一只无比巨大的蓝色网罩里面，有些透不过气来。他转头面壁，心中暗暗乞求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都乞求上苍让他能够和爱妻永生永世在一起。是的，对他们，永生永世，永不嫌长……

琴声响起。女儿金鹿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她晨间的演奏了。纤细、悠扬、充实的琴声中，犹如流水激荡，又如被月色抚慰着金黄色大地一样，回肠荡气，绚丽多彩，让人心中荡漾起一种纯净的悲伤……这样的乐句，曾经在许多夜晚弥漫在潘岳家温暖的空气中，经由杨氏葱根般白皙的手指弹拨而出。彼时彼刻，如同早春的腊梅香气激灵打开嗅觉一样，让人心扉顿时开敞……

即使是小女孩，金鹿所弹出的彩色音符，依旧能漂染潘岳眼前笼罩的空间，描画出错综复杂的情感，时而广袤，时而纤细，时而悲伤，时而欢乐。跳跃激荡，反复无常。琴声，使得那纤细的每一种感觉，在潘岳心中还没有牢固形成，就被接踵而至的新音符雪花般淹没。千百种记忆和情感，转瞬即逝，波涛汹涌，让人浸沉在欢乐和悲伤的叠相交错的瀑流中难以逃遁……

女儿稚嫩手指所弹奏的缓慢节奏，在许多瞬间把潘岳领至一个充满幸福幸福的方向，乐声凄然而转趋细碎，然后温和地把他带向模模糊糊的新境界……对他来说，乐声涤濯了枯萎的心花，激绿了回忆，让他凭空忽然看到了芬芳怒放的花朵??那是生命途中与爱妻一起欣赏过的花朵，山楂花、丁香花、梅花、睡莲……他们深深印在心灵深处，在这样忧虑时时袭来的时刻，使得爱情更加难分难舍……

乐曲戛然而止。潘岳心中忧伤的欢悦，随着乐声的停止而停止。他心中刚刚被唤醒的东西，倏然烟消云散了。

忽然间，他又陷于日常生活那种无关痛痒的状态中，压抑着才智，根据势利的需要，对身边的人惑事做出简单的推理。

**，贪心，对奢华乐趣的的追求，都隐隐涌现。命运，轻轻向耳边吹来悦耳的语句，高高在上，不断以新的姿态诱惑着他……夜晚那些蓦然而至的回忆和音乐带来的幻觉，忽然变得那样陌生，与现实产生了巨大的距离。

有时候，潘岳非常希望，遗忘，能在脑海中占据更多的位置，那样的话，会让他好过一些。

他走出房间，进入女儿练琴的琴房，轻轻抚摩着金鹿的头顶。女儿，比她母亲似乎更聪明、更美丽。望着父亲对自己俯来的脸庞，小姑娘的眼睛深处腾起一阵泪雾。她想念母亲，又怕言及母亲。

金鹿咳嗽起来，她的脸色似乎显得比前些日子要苍白。

潘岳叹息一声，似乎看到那拖曳的岁月，无时无刻不在剥蚀着人间绝美的芳华，让人无可奈何……

从窗口望出去，宅邸的花园一片青翠，杨氏平日喜欢坐的一张黑色漆榻，静静安置在那闪闪光的青翠之中，显得色调那样深暗，犹如画在草地上面。

潘岳走出房间，一时间望着那个坐榻呆。朝阳斜切过庭院，一道阳光射在上面，恰似一条鲜红的带子，非常红，非常红，仿佛立刻就能使得那坐榻燃烧起来……

一种近乎神奇的力量攫住了他的心，让他亲身体验到生活的幻灭、永逝不再的爱情，昔日残梦的冷酷，以及，那么多那么多无法挽回的错误。

“潘大人，贾大人请您去府上一趟，帮助草拟几道诏旨……”贾谧府的从人态度谦恭，请潘岳前去。

“好，好，待我更衣，我立刻就去……”潘岳脸上立刻陪着笑容，飞快地换好衣裳，匆匆与女儿金鹿道别，跟随贾府从人趋出。

生活，又开始踏上寻常的、不可抗拒的轨迹。

潘岳乘上一辆马车，前往贾谧所居的太尉府。

贾充的太尉府，已经全然不是过去的府邸，面积扩大了许多倍，变成京城最豪华的府邸。本来贾充太尉府就很大，其女儿贾南风当上皇后之后，以外孙入继贾充爵位的贾谧入掌朝权，贾氏府邸自然再广而大之。

“潘大人，这些诏旨中，我听我们贾大人讲，其中有一道，封您为给事黄门侍郎，恭贺潘大人，您又官加一级啊。……”途中，贾府从人向潘岳提前道贺。

“全赖贾大人提携！”潘岳赶忙拱手道谢。

“是啊，贾大人只要和皇后打好招呼，日后,潘大人您还要做更大的官……”

洛阳街面的道路非常平坦。行近贾府，道路更加平坦，感受不到任何颠簸。

听到自己又能荣升一级，潘岳心中暗暗涌起一股喜滋滋的感觉。事实上，作官和才能,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情，毋需建功立业，毋需勤苦于政事，只要能得到权贵的赏识和关键人物的帮助，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往往可以一蹴而就。

忽然间，潘岳感到自己所有的障碍都消失了，一切阻力都被克服，自己再不会原地打转，仕进前途一片光明。悲伤，蹭蹬，哀愁，怨艾，都已经成为温柔的过去……

注1】泰始四年，公元268年。

注2】藉田，始于周朝。王畿之内的土地，有一部分属于王室的藉田。每年春耕时,周天子率领他的大臣举行一次亲耕藉田的典礼。此后，这种仪式为历代王朝所奉行，皇帝一般会扶梨鞭牛，举行所谓的“亲耕礼”，即是藉田。

注3】元康二年，公元2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