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吹来很大的风,贾南风的鼻子里面满是久违的、整个春天留下来那股草根的气味。朴素的清香,氤氲在囚室里面,让她顿觉生命的可贵。
“啊,这可是金屑酒啊。”狱吏开口了。他解开酒坛的盖子,非常沉醉地说。
小心伺候贾南风这么多天,这个面容模糊的狱吏似乎第一次开口说话。在今天孙秀来到金墉城宣布诏旨之前,即使贾南风是个杀害太子罪大恶极的犯妇,所有的狱吏依旧在她面前战战兢兢。天威不测,没准哪天一道诏旨下达,面前这位满脸肮脏、浑身褴褛的妇人,就会摇身一变,重新成为当朝皇后……
此刻,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黑肥的妇人,不过是个有口气息的活尸体,是一只必定要死的老鼠,而狱吏呢,则是能够主宰她最终死亡方式的猫。
“皇后,你看,这金屑酒,可不是白说,多么黏稠芳香啊,这酒的表面,真浮有一层光灿灿的金屑啊……”狱吏递过酒坛,给贾南风看。
妇人浑身哆嗦起来,由于靠紧墙壁,她脖子上沉重的木枷连声作响。
“那个孙秀,肯定是矫诏,大逆不道……你,爱卿,我乃堂堂皇后,我结夫君依旧在帝位之上,只要你能救我出去,我必将重赏于你……”贾后没有底气地说。
“别做梦了,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外面的天下,已经不再是你贾氏的天下了……皇后,你死之后,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去,不到两个时辰,野狗会把你吃得一干二净,皮骨不剩,谁都不会知道那堆脏血骨渣曾经是赫赫的皇后……”狱吏阴阴地说。
当他侧对门口的时候,贾南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觉得他的模样似曾相识。
“怎么,皇后,你忘了我是谁了?十年前,可是我帮你掐死的杨太后啊……那可是当今皇帝的嫡母,风华绝代,被你下令饿了数日,不**形,好惨啊……”
贾南风仔细看,那个狱吏大鼻细目,扇耳乌唇,确实是当年的壮年狱吏。岁月荏苒,除了脸上多了许多皱纹以外,他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头却几乎全白了。
狱吏小心翼翼地端着酒坛,仔细凑到鼻子近前使劲闻了闻,说:“皇后,你现在住的屋子,就是当年囚禁杨太后的地方。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你知道吗,当年经你一吓,我儿子回家就得了失心疯,整整十年了,他天天疯疯癫癫,连老婆都没能娶。我家三代单传,我儿子如果生不出儿子,我可就要当绝户了……不过,有巫师说,只要能得到一个大人的脑子和肝脏下酒当药,就可以治愈我儿子的失心疯!”
狱吏说话的时候,眼中闪出骇人的光。那种绝望到凶狠的目光,是那些饱受病痛、痛苦折磨而又时刻怀着希望的人才能具有。当他们在漆黑的生活中看到救命稻草后,由长久的绝望酝酿而成的希望,就会表现得格外强烈。
贾南风吓得往后退了退,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以至于她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
老狱吏愣怔了好大一会。
外面,天气有些细微的变化,室内的气氛多少也异样起来。老狱吏长长叹了口气。他很希望自己身上的年龄往回倒,希望不再作杀人的刽子手。
空气中,隐约透出被太阳晒热的树枝气味,宛如从前那一段逝去的岁月。杨太后,贾皇后,犹如两块从往昔冬日飘来的见不到确切形状的浮冰,生硬地闯进了小人物的生命之中,给他们留下撕心裂肺的悲伤痕迹。
契阔已久之际,整整相隔十年,贾南风,这个熟悉的、久违的闯入者,又被命运抛到自己眼前来,使得老狱吏内心产生出某种类似悲伤的喜悦感。
“酒,我不喝!”出于极度恐惧,贾南风的嗓音变得非常非常尖锐。
这一叫,忽然把沉浸在回忆和忧伤情绪中的老狱吏从麻木状态唤醒。
他摇摇头,抱着盛满金屑酒的坛子,步步逼近贾南风,恳切而又认真地说:
“皇后,不喝不行啊!没事,不怕您不喝,我们这里人很多,会几个人一起伺候你喝下去的。这酒,毒劲其实不大,至少要挣扎半天才会断气,够您受用的……再说,您不喝,我儿子治病所需的人脑和人肝哪里去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