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国、无量寿寺、北院.
格子窗打开,两人倚坐在窗前远远地窥看着呆君。
呆君静静地盘膝坐在岸边,出神地望着湖面,他的袖口永远扎得那样整齐,脚上永远不会沾染灰尘,没有一句粗俗的话语,永远那样沉着,洒脱,微笑着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一直在笑,呆呆地笑。
有一只蚂蚁从他脚下爬过,他在笑;有一只小鸟从头上飞过,他在笑;风吹过,一条小鱼在水面翻腾,湖面泛起一阵涟漪,他也在笑。
他脑中仅有存在于虚幻中的一个女人,即使面影也是沉浮消融于寒山灯火的暮色中,刹那划过他的记忆,渐渐消退。
是紫姬,还是痴君?他想不出这个人的名字。
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
天已大亮,旭日冉冉东升。
深殿幽寂,一僧一尼坐在窗前,整个湖面岸边,一览无遗。两人的年纪都差不多,远看如中年人,如果近处仔细观看的话,就会现两人两鬓均早已斑白,眼角有不少苍老的鱼尾纹,不同的是,僧的眼神阴冷如刀锋,尼的眼神则深邃如海水,波澜不惊。
两双阅尽世事的目光,已观察呆君很久了。
自呆君从驾笼里出来,呆坐在岸边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远远的看着他,仿佛觉得他脸上有花,很好看。
旭日照在呆君的身上,抺上了一层金黄色神圣的光芒,天地澄澈,四野静寂,身形恍如佛影。明明是血肉之躯,却踏着莲台似的,凡间的七情六欲,影影绰绰罩上仙家的然。
看的两人似乎也呆了。
尼忽然叹了一口气:“呆君有佛性啊,这样的人没有出家,真的可惜。”
一旁的僧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可惜?不会吧?既在红尘,那有那么容易成佛的?”他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冷冷地说:“这样的呆子,让他活着何益?”
他的手指轻弹,一枚小小的佛珠从手中激射而出,带着尖锐的刺耳声,以一条优美的弧线,闪电似的射向呆君的头部。
呆君还在傻傻地笑,浑然忘我,不知死神已经骤然降临。
眼看佛珠已至头顶,他居然连眼睫毛也没有眨动一下。
佛珠似乎能旋转,在千钧一之际,忽然改变了方向,从呆君的耳边“嗖”地一声,飞入了湖中,竟然在水面上激起喷泉一样的长柱,声势惊人。
这样一枚小小的佛珠如果射中了呆君的脑后,会是什么效果?呆君居然拍手,大笑:“好啊!好啊!好看,好看。”表情开心极了,似乎不知道刚才与死神擦肩而过。
他真的呆了。
旋涡在水底兀自轻旋、复又沉寂,水面又波平如镜。
尼嘴里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僧拈着花白稀疏的胡须,说:“临深方知履薄,以贫僧看,呆君并没有呆。”
尼说:“何以见得?”
“我一直在观察这个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细节。”僧目光如炬:“有一粒微尘落在了呆君的肩上,他不经意地、自然地用手拂了拂衣上的尘土。”
“这能说明什么?”
“这至少说明了一件事,说明他有很好的生活习惯。”僧解释说:“武功也一样,呆君这样长期受到严酷训练的武士,即使在睡梦中遇袭,也会有本能的反应,刚才我故意用力很猛,让佛珠出尖锐的刺耳声,那么大的动静,他居然连一点习惯性的反应也没有,这是不是很奇怪?”
“是的。”尼点点头说:“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人的定力实在太可怕了。”
她忽然如老鹰一样飞起,从窗口疾飞而出,带着一股凛然气势,双手高展如翅,居高临下,居然喝了一句汉文:“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是脓是疮破开来看看。”
一瞬间,一双苍白得像脱皮树干般反射出暗光的手已经抓住了呆君的后背,十指弯曲如鹰爪,嵌入了呆君的皮肤。
手只要再向前进入一点,就会捏烂脊骨,把心脏挖出来。
呆君似乎呆了呆,茫然地转过头来,奇怪地笑了笑:“你在做什么?”
尼怔了怔,看着他一脸憔悴呆滞的表情,叹了一口气,缩回了手,呆君的后背立刻冒出十个森森的血洞。幸好没有深入,流血不多。
一眨眼的功夫,尼又飞回了窗内。
僧问:“怎么样?”
“这个人真的傻呆了,连痛都忘记了。”尼摇摇头说:“‘无怨无悔’中了之后,不仅没有了记忆、情感、愤怒、悲伤,甚至还会没有疼痛——他的症状完全如此。”
“这么说,呆君是真的呆了?”
“是的。”尼说:“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她眼神悠远,叹了一口气:“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也许我们见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景象。”
“其实,他呆不呆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落在我们的手里。”僧“嘿嘿”干笑了两声,声如鬼嚎:“只要他在我们的手里,他就会变成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跟稻草人差不多。”
“唔。”尼说:“所以,我们也不必庸人自扰,杞人忧天了。”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两人中间放着一盘残棋,江山依旧,时光荏苒,京都依然是京都,桃花依旧笑春风,棋家、僧侣们无视武士们的权力斗争,依旧是怡然自得地下着棋。
尼笑了笑:“昨天和大师的‘手谈’还没有结束,今日不妨继续?”
“好。”僧点点头,执子而下:“听说,大明国来的剑客毛毛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棋手,有机会真想见识一下。”
尼回了一子,悠然神往:“如能与大明国的高手过招,也是一大幸事。”
僧笑了一下:“听说此人还是一个好色的僧人。”
“好色的僧人?”尼说:“这个人岂不是更有趣了?贫尼真的迫不及待了。”
僧仍执黑,拈子在手,一说一问之间,却再也沉思迟疑着无法下子,陷入冥想恍惚之中。良久,尼笑说:“大师为何久不下黑子?”
“不是不想下,是没法下。”僧叹了一口气:“昨晚停棋之后,回到禅院殚精竭虑、收肠刮肚地想了一晚,没想到才走一步即被封住,不知从何下手了。”
“我也是。昨晚棋势变幻,大师妙手叠出,让人佩服啊。”尼苦笑:“其实贫尼想了一晚也只想到了这一手,再走下去,不知该如何办才好啊。”
“嗯,此棋已经出现了‘长生’的特点,似乎与日海、利贤在本能寺对局的‘三劫’棋形相似,看来我们只有达成协议将此局作为无胜负的平局。”
“好,只有如此了。”
两人相对大笑,正准备收残棋而罢和,恰在此时,呆君居然手舞足蹈地跑了进来,嘴里嚷着:“这是什么?”
不等两人答话,却从盒中径自拿起一枚黑子,随随便便地放在棋盘上,拍着手:“好玩,好玩极了!”
一边傻笑,一边大笑着扬长而去。
两人觉得好笑,正要拾棋,却见加入此子之后,打劫已破,棋势风云突变,如金鼓轰鸣,刀光剑影,旌旗隐现,已是另一种大气之极的光景!
两人面面相觑,倒吸了一口冷气,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呆子居然把我们想了一夜而不知所终的死棋解开了,怪了,怪了!”
他一脸犹疑:“这小子究竟是不是呆子啊?”
尼淡淡地说:“不管此人是呆是傻,是人是鬼,却已有了佛性的然、悟性与点化,不简单啊。”
她说:“也许我们才是瞎了眼、昏了头的呆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