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风雪中没有归人，只有离人。

无事干就是离人。离别故土明国的人。

空气中传来脂粉的香气、炸鱼面饼的诱人气味混合着人的汗味，和着清酒的醇气，变成了一股充满生活气息的味道。

有几个小孩子好奇地看着这位打份与众不同的人，无事干笑着多买了几份“天妇罗”递给他们，孩子们欢呼一声，高高兴兴地拿着一哄而散，呼朋唤友去了。

无事干微笑地看着，他喜欢小孩子，喜欢人的气息，喜欢生命的气息。尤其是在这陌生的异国他乡。

他认为，杀手先要尊重生命、敬畏生命、珍惜生命，只有一个懂得生命价值的杀手，才会成为优秀的杀手。

“杀人是一门艺术，而艺术总是相通的，无论是建筑、书法、绘画、赋诗、写作、雕塑……都需要投入全部的身心，都需要有对生命的了解与感悟。”——这是他的座右铭之一：“杀人是一个过程，是慢慢地享受杀人的整个过程，慢慢地体验生命从有到无的过程。”

他当然是来杀人的。杀最难杀的人的。

他要杀的人是德川家康。

真正要刺杀的人并不是呆君，而是他。呆君只是一个诱饵，吸引人注意力的诱饵，如果家康的忍者只防备呆君，他出手时就容易了。

重金从明国将他请来的人就是丰臣秀吉。

织田信长在天正伊贺之乱中以数万之军围攻只有数千人的伊贺忍者，伊贺众上忍、中忍率领下忍冲出重围，逃到各国。其中大部分逃到了德川家康藩国内。所以家康拥有那时最强大的忍者同心组织。

也因此，忍者们对织田信长及作为其继续者身份的丰臣秀吉恨之入骨，再加上德川家康手下有一群令天下胆寒、忠诚可靠的三河武士，他们为主君冲锋陷阵血战疆场，主君也平时待遇不厚，议事可以言语不恭，战后却赏赐颇丰。

这些忍者和武士一起，死心塌地帮助家康躲过了多次暗杀。因此，几乎没有武士和忍者能靠近家康的身边。

无事干不一样。

忍者了解忍者、了解武士，武士也可以了解忍者、了解自身，但他们并不了解中原的杀手——这就是他的优势——他只须要把这个优势转化为成功的刺杀就可以了。

更何况这次还有一个人与他一起行动。

他一直单独出手，唯独此次例外，因为家康的防备几乎可以称得上“世上最坚固最周密最难突破的防卫”。他必须要有一个帮手。

这个帮手就叫“没有”。

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没有来历、没有朋友、没有相貌，几乎什么也没有，几乎可以说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连他都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但无事干却相信有这样一个人，而且相信他已经到了，只是没有人知道而已，因为你只要将一笔足够的钱和一个姓名，送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交到一个奇怪的人手里，没有就会在你指定的时间内，让“叫那个名字的人”消失。

——从此江湖上就会没有这个人。

想到“没有”这个人，无事干忽然觉得很开心。

只要有事做，他总会觉得很开心。

雪落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绵密，枯枝衰草，天地茫茫，一派萧索。

家康用一双不再如雪花般清澈却又似乎可以看穿人心的眼睛看着众将，忽然叹了一口气：“要开战了。”

谈了这么久，他终于说到了主题。

对于他来说，拍马屁事没用的，附和他是得不到重视的，支持他是得不到回报的，但是鞭策他却是个好方法——他希望能得到大家的鞭策。

众将起先众说纷纭，但当家康一开口说话的时候，却一致屏息静气——在这里真正一言九鼎的，最终决定的，只有家康。

众将毕恭毕敬，似一个一个小童生一样乖乖地坐在他的下面。个个神态木纳，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而他们的主公却显得镇定自若，轻松自如。

真正有几个人敢鞭策主公？

天海不一样，与众人的局促相比，底下的那个光头就显得平静许多。他保持着高僧特有的端坐姿态和凝重表情，两只眼睛却死死盯住坐在席的这个人，锐利的目光似乎要透过若有若无的烟雾，在对方脸上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

家康被盯得有些作恼，有些不自然。他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天海的眼睛。

天海却笑了笑：“主公其实早就胸有成竹了，何必问我们呢。”

家康“嗯”了一声。有些微妙的懊恼心态。

“落日城一战已经开始了，主公一定早就下令了。”天海说：“我猜得对吗？”

“是的。”

“我想。”天海慢吞吞地说：“我们已经赢定了。”

“起初我们对狼感到恐惧，然后我们‘与狼共舞’，现在，我们想‘成为’狼。”

在奥之山山巅洞**中，三成正在对毛毛说：“成为了狼，我们就可以吃人了。”他笑得很愉快，样子也似狼：“我们就等着吃德川军吧。”

毛毛点点头。

他在想，三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很多人认为他自负、偏执，几乎总是一副脱水的样子。关于这个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以下是当世其分一些人对他的评价：

“富有才气、又与我不同的人，只是治部少辅一人。”——丰臣秀吉

“治部少辅集五奉行之权力于一身，是权倾天下的人物。如果有人背叛了他，可能就会很快地毁灭自己。”——高野山的木食上人

“治部一死，生活便再无乐趣。”——佐竹义宣

“我与石田三成交恶。他不论什么事都要插一手；并总是把别人做不好的事揽到自己手下、令人难堪。”——浅野幸长

“江州佐和山城主石田治部少辅是太阁的股肱之臣。其威势世间无人可与匹敌。”——岛津义弘

“世人皆认为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不擅长武道。不过，这与事实相背。三成礼贤下士，爱惜武者名誉。被石田家雇佣的人们在战场上都奋力作战，结果都很壮烈地战死了。”——《天元实记》

水户光圀的言行录《桃源遗事》中，记载了他对三成的评价：

“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并非可憎的人。人各为其主，凭心行事，即使行事不利于自己，也不可因此就认为他是可憎之人。做君臣与做朋友，其间的心得当然是不同的。”

他说出了端倪：“三成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对主君尽忠竭义而与德川为敌，对他的诋毁太多了。”

赖山阳编撰的《日本外史》和饭田忠彦所著的《野史》中，三成彻底变成“谋诛关白秀次”、“逼迫千利休切腹”、“毒杀蒲生氏乡”、“暗杀加藤嘉明”等等事件的谋者。

一个权力欲极强、野心极大，做事又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一个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却爱狐假虎威瞎指挥的无能的“战下手”。一个与主君侧室淀君私通生下秀赖还妄图借此夺得天下的无耻之徒。自此“三成奸臣论”似乎变得无懈可击。

其实，逼迫秀次与千利休剖腹的是秀吉，蒲生氏乡据史料记载是因病英年早逝，淀君怀秀赖时三成根本不在她身边——种种诬蔑其实都经不起推敲。

毛毛认为，三成表面上没有思想家的睿智，没有战略家的眼光，没有军事家的谋略，没有外交家的风度，更没有政治家的抱负，但是，他却是一头狼，一头表面温顺实则凶狠的狼。但又并不完全是一头狼，他还有狗忠诚的一面。

——狼的兽性混合狗的忠诚，这是他对三成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