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父母唬了一跳,像是偷窃被当场捉住一样。杨青走到二人中间,道:“谁是连芳?”父亲一惊,立刻又定色道:“什么连方连园?”杨青道:“还装,我都听见了。”父亲道:“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谁装了!”母亲也笑道:“肯定是你听错了,我们不过说了几句,都是没要紧的话。”杨青左右瞅瞅,父母那表情,显然是在说谎,他们在这方面太欠缺了。她正要胡搅蛮缠,父亲盯着她道:“药呢,吃了吗?”她一听便掉头而走,道:“催命一样!”
杨青父母面面面相觑,都有一种往事不堪回的感触。当年,连方与他夫妇二人同时插队到一个叫福村的地方,按当时的说法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杨青父亲叫世杰,他与连方气味相投,过往密切。连方当时尚未成家,杨青母亲兰芝便担当了一些缝补洗涮的细活,有了好事也总想着对方,和一家人似的,直到有一天――那天的事,他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是六九年深秋的一个黄昏,村里召开大会。两人相跟着去了,看见连方,便凑过去坐在一处。台上的人兴致一直很高,会议便拖得很长。兰芝与世杰两人坐了半天,都有些劳累,世杰的头一点一点的,简直马上要睡着。兰芝忽然捅捅他,笑道:“睡着了?”世杰一愣,挺直了身子,道:“没有。”兰芝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掰开他的手塞到里边。也不知她哪里得来的,一定揣了好久,还带着她的体温,世杰摸了摸又递过去,笑道:“你吃,我不要!”
这时台上的红臂章振臂高呼“无产阶级专政”,两人也打起精神来,跟着喊道:“无产阶级专政!”口号声刚落下,正是寂静的刹那,旁边一人突然大喊道:“他说不要无产阶级专政!”立刻有许多双眼睛看过来,世杰一愣,那喊叫的人竟伸出手臂直指向他,他立刻冒出了冷汗。那年月这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一句话就能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他腾地一下跳起来,一巴掌打在那人手臂上,道:“你胡说什么,谁说不要无产阶级专政了!”那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恼羞成怒,道:“就刚才,我都听见了,你还想低赖!”他忽然又把手指指向连方,差点直戳到他脸上,道:“你说,他说了没有!”又站起来跳到凳子上,大声道:“你们问问任连方,杨世杰是不是说不要无产阶级专政了!”
矛头又一下子指向连方,台上的人也下来了,几个气烟极盛的男子,围着连方喝道:“你老实交待,他说了没有?”连方吓呆了,看看几个红臂章,又看看世杰,红臂章中立刻有一人抬腿踢了他一脚,道:“快说,不老实连你一块专政了!”连方半天嗫嚅道:“他说了!”
立刻有人一声下令,几个人推推搡搡穿过人群,把世杰捆了。兰芝哭喊道:“不是那样,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她要扑上去,却被几个人死死抱住,她听见一个声音低低地道:“不要过去,不然连你也危险!”她挣脱不了,眼睁睁看着世杰被拖走。连日的劳累,食物的匮乏,加上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她的身体一下子支持不住了,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兰芝醒来,现已经躺在自家炕上,她呻吟了一声,有两人围过来道:“醒了醒了!”她挣扎着坐起来,哭道:“世杰他――他们要把他怎么样啊!”两人便道:“你别急,刘队长已经知道了,说明天就想办法,不过有点麻烦,说什么不好,偏说那个!”兰芝哭道:“他是冤枉的,你们要相信他!”两人道:“知道知道,刘队长他老婆回娘家,他去接了,有什么事也只能等到明天了,现在天也黑了。”兰芝才注意到屋里已经亮起了灯,外面已是一个大黑洞。
两人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只剩她一人。那一夜,她急得头都要白了,躺一会儿,又撑着起来坐一会儿,看看窗外。到了下半夜,忽然起了几阵雷声,连窗子也抖动起来,雨很快来了,下得非常急,不一会儿就听见水流从屋顶上冲涮下来。
天刚蒙蒙亮,雨停了,到处是积水,一片阴暗。她拖着身体找了几个地方都不见踪影,问了几个人,说声“不知道”便立即躲开了。她恐惧极了,他们把他带到哪里了!她只好往家走,她真希望他就站在家门口等她回来。快到家时,她果然看见一个身影,她一阵惊喜,又流出泪来。
她朝那身影跑去,跑得飞快,和刚才的步履沉重判若两人。到了跟前她才看清,竟然是连方,她经过他时没说一句话,而是做了一件生平最粗俗的事:她朝他身上使劲啐了一口。她进门,转身把大门“咣啷”一下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正伏在炕上一抽一抽地哭,忽然一阵凶猛的砸门声,她立刻预感到什么,鞋子也忘了穿,赤着一双脚,踩着那冰冷的积水跑出去。
门一开,几个红臂章一扬手把一个人丢了进来,骂骂咧咧地走了。人被扔在门前一片积水里,那积水立刻成了红红的一滩。兰芝傻了一样,呆呆看着,猛地扑在那人身上嚎啕大哭。
她的世杰!他全身都是血污泥污,衣服几处裂着大口,血肉模糊,他被仰面朝天地掼到地上,眼睛周围全是血肿,看不清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她哭着去扶他,他“呀”地一声惨叫,然后大口喘着气,道:“我的腿!”
他的腿被打成了三截!
现在想想,那几天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兰芝疯了似地找大夫,天塌地陷一样,最后总算是送到了城里医院。也幸亏世杰年轻,伤势那样重,也没落下什么病根,后来还参了军。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恨那些差点亲手酿成悲剧的人,却逍遥得似乎什么都没生一样。还有连方,他们恨极了他,他竟这样出卖他。事后不久,有一处修堤坝,连方便报名去了,以后再也没见面。他一定也是非常羞愧的!
世杰对于那晚的经过始终不露一字,他自己根本也不愿想起,一定是场恶梦,太可怖了!就是病愈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依旧心神不宁。有一天兰芝忽然说起晚上梦见一具骷髅问她“它的病还能不能治好”,她竟然犹豫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一边说一边笑,说自己如何愚笨,世杰却渐渐变了脸色,立刻抬脚而走。她不知道,一切可怖之场景都能把他送回那个无限恐怖的雨夜!
事情过去三十多年了,世杰和兰芝也都成了半百老人,谁想到今天竟遇见这样一人。一个活脱脱的连方,年轻时的连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