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知道,这大酒楼钱胜钱掌柜曾受过老主人天大的恩惠,平日和自己也熟识。就算现自己行迹,想他也会记念前情,放自己和小主人一马。再者酒楼中食物、银钱、车马这三样都极好寻弄,自己的身形又无人得见,偷偷得手就走,也不会有太大动静。
来在酒楼前,只见一个小伙计正在清扫街面,虽已挂幌,可能时间尚早,还无客人,大门还未打开。
陈伯也不敢自己开门,只好悄悄的等在一旁。
这时小主人似是饥饿难耐,也不吮那手指,只是张着那小嘴四处寻要吃食,似乎马上就要哭闹起来。陈伯无奈之下,只好狠下心来用手捂住小主单闯的小口,以免出异响引人注意,不过心中却又是不忍又是为难。
正在陈伯焦急之际,只见酒楼大门“吱呀”一声,推了开来,钱掌柜迈步出来。
小伙计停下扫帚,抬脸笑问道:“掌柜,今日还要开张吗?”
钱掌柜反问道:“怎的不开?”
“昨夜过路客人不是说那‘必贤庄’生叛乱吗?今日一早满城到处是那官兵巡逻,看来这府城也不会消停。掌柜您和老庄主不是莫逆之交吗?若哪个官爷爷前来寻生事非,也够我们吃不消的。您看左右店铺不少都闭门歇业了。”小伙计答道。
“休得胡说,朝廷王法如山,谁敢乱来!甚么莫逆相交之话休得再提!这府城之内上至知府老爷,下到贩夫走卒谁人不认识我,我又不认识谁?难道相识全是莫逆吗?咱们从来都是清清白白地做生意,若关门闭业才显得心中有鬼。阿贵,休要偷懒耍尖,否则就赶你回山西老家要饭去!快将大门打开,接迎客人!”钱掌柜怒目喝骂,然后转身回去。
小伙计吓得直伸舌头,一脸苦笑地将酒楼大门全部打开,立在门口等着迎接客人。
陈伯见状心下暗喜,蹑手蹑脚悄悄进入酒楼。
一进那酒楼,只见偌大的酒楼没有一个客人,钱掌柜正在柜台处凝神沉思,还有两个小伙计,在那擦灰抹尘,整理桌椅。只有挂了半间门帘的厨房飘出腾腾蒸汽,还杂有蒸食的诱人香气。
陈伯顾不得许多,趁无人留神,压低身子从那门帘下钻进了厨房。厨房此时雾气蒸腾,仔细一看原来有一老一少两位厨子正在将几大屉新蒸熟的包子、馒头等吃食起出。
陈伯也顾不得烫,趁那厨子不注意伸手捏了两个,悄悄蹲在一旁,将包子放在嘴里嚼得稀烂,一口一口悄声地喂小主人单闯。
半个包子还未喂完,就听外面有人大喊:“祸事来了!祸事来了!”声音极为惊恐。那两个厨子忙放下手里的活,出去探看。
陈伯也想探听究竟,偷偷出了厨房,倚在一个角落里。
只见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在酒楼大堂中站立,地上扔着两个篮子,篮中的几样青蔬撒了一地。
这伙计叫道:“出大祸事了!出大祸事了!大家快逃命去吧!”言语之际,神情惶惶失措,战战兢兢。
钱掌柜及闻声而出的五、六个伙计将这人围在中间。
岁数稍大的厨子看见钱掌柜给自己递个眼色,便指着那伙计骂道:“黄二愣,让你去早集买菜,你撞到鬼了!有甚事快说!不会又偷拿菜钱灌多了老酒,在这说醉话!”
那被叫黄二愣的,无辜分辩道:“我哪里吃酒了,是真的出大祸事了!”转眼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今早我去集上,刚买完青菜,还未来得及买那鲜鱼肉,就听得有人大喊‘出祸事了!’细打听才知晓,说那三十里外的‘必贤庄’出了妖龙,到处放火吃人。官兵前去围剿,死伤无数……”话未说完,突然就听得那屋角传来婴孩儿的咯咯笑声,酒楼众人都寻声望去,只见一堵白墙,别无他物。正诧异时,掌柜说道:“定是隔壁家的小娃儿笑吧,黄二接着快讲。”
“我想昨夜那过路客官也是如此说,想来不会错的”。说到那黄二此处深吸口气,心有余悸接着说道:“那些人还说昨夜那妖龙领着夜叉厉鬼到处摄人,府城周围三十里没有活口,就连那野狗野猫也没有逃得掉的。有些行人也证实说官路、小路上到处都是尸,都无人敢收拾认领。”话说到此处,一脸惊恐万状,好像那凶惨情景就是他亲眼所见一般。舔舔干涩的嘴唇又接着道:“大家还没谈论完就传来护国法师马允真的号令:说那妖龙变化成孩童,前来作乱。官兵现在满街寻见那小孩儿就砍杀!”边说边瞟了刚才喝骂他的厨子一眼。
只吓得厨子面无血色连忙急切问道:“你说真确!那我儿子……”转身就要奔出门去,却被他一把拉住:“别急!别急!官家只杀那三尺以下,不会行走的小娃儿,你那心肝宝贝儿都能上树撒尿淋人了,不在此列。”说到此处似是想起那孩子平日的顽劣之处,不由坏笑几声,不过转脸就肃然道:“集上买卖商家顿时就全都乱了,集也散了,我也飞跑回来告诉大家消息,掌柜您说是不是出大祸事了。”说完邀功似的看着钱掌柜。
钱掌柜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事儿真有蹊跷,从来人都说有龙,但有谁亲眼得见?这传闻之事做不得信。不过这府城确与往日不同,大伙都回家去探看探看。”转眼看看那个扫街的伙计:“阿贵,你家离得遥远,也无妻儿惦念就留下帮忙吧。”
众伙计闻言都十分感激,钱掌柜又在柜台上支出银子给伙计解算工钱,派路费,不过片刻,伙计就全都一一离去。
伙计阿贵见众人全都离开,就上前请示是否闭门关店。钱掌柜迟疑一下,就吩咐他去后院准备自己的专乘马车和运送杂货的马车,将马喂饱饮足,然后在那等候吩咐。
钱掌柜见阿贵走后,亲自把酒楼大门窗户锁好关严,仔细察看,确定无人。才迈步来在那柜台里撇,对着柜台里面拜了一拜。
只这一拜,将陈伯吓得心惊肉跳,原来刚刚那单闯在角落一笑,引得众人生疑。陈伯就用手捂住了小主人的小嘴。看柜台后面隐蔽宽绰,又想偷点银钱就躲了进去。谁知钱掌柜好似看见了他一般,正正好好的是拜向了他。陈伯只得屏气敛息看钱掌柜还有甚么动作。
见钱掌柜从身边掏出钥匙,回身解去柜台里的钱箱铜锁,打开钱箱,又从怀里摸出个绸缎钱袋将些银票和散碎银两装好扎实,然后“啪!”的一声扔在了陈伯跟前,陈伯不看那钱袋还好,一看真是暗叫惭愧。原来自己抱着的小主人不知何时在这撒了泡尿,那钱袋正掷在尿迹的旁边,想来钱掌柜早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行藏。
原来钱掌柜昨夜听闻那“必贤庄”出事,又听得那府城满街有行兵布武的声音,一夜惦念。今早伙计阿贵想要闭店被其喝骂时,心中就定下帮助营救恩主一家之念,担心恩主家人落难前来投奔之时,若见酒楼关门生出误解。在酒楼中也时刻留心动静,当单闯笑时,就断定必是有人前来。因与老恩主相交甚深,知恩主身怀奇术异能,定是施行了隐身之法前来避难,当时便搪塞过去,后又见了柜台后有孩童的尿迹就断定来人隐藏此处。
陈伯正不知该如何和钱掌柜交流时,钱掌柜却将一杆毛笔放在了柜台上。对着那笔拜了一拜,说道:“笔神,笔神,您能知晓我那钱袋要去往何方?如您有灵,就请将笔尖转到那个方位。”言罢,转过身形背对陈伯。
陈伯看钱掌柜如此说,如此做。知道钱掌柜有心帮助自己。就俯身拣起钱袋装入怀中,又起身把笔尖转动在那东北方向。
钱掌柜听得身后的声音消失后,转身一看,见钱袋没了,笔尖也动了,知道对方明白了自己的用意,心下一片释然。
想了一想,又拿起身边的算盘放在了笔旁,又起身拜了一拜说道:“算盘仙,算盘仙,您能知晓我那钱袋要去向东北方向多远的地方?若您有灵,就请打出此数来。”说完又转过身去。
陈伯一见,不由暗暗佩服对方想得周全。心中想了一想,起身在算盘上打了个五百之数。
钱掌柜看完算盘也不言语,只跪倒在地上,对着陈伯方位连嗑了三个头,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就往酒楼后院走。陈伯一看形势如此,也只有搏上一搏,起身随着来在后院。
来到后院,钱掌柜见两辆马车已经备好。这两辆马车中左边一辆是钱掌柜的专车,驾辕为一匹上等良马,上有华美车篷,为钱掌柜最爱之物。另一辆为酒楼运送杂货的马车。钱掌柜又吩咐阿贵准备三份干粮和水囊等物。
钱掌柜见阿贵走远,低声问道:“是少恩主来此吗?”停了片刻见无回答又问道:“是少夫人来此?”又见无人回答,于是肯定说道:“那必是陈伯陈老先生带着小恩主来此。”陈伯见状只好轻轻应了一声。
钱掌柜仰天长啸一声,那悲愤之情似是直冲云霄。略平静片刻便大声吟唱道:“左生兮右赴死,忠义兮报恩情。别离兮难再见,无悔兮浩气长!”一脸慷慨赴义神色。随即指着左面的马车大喝道:“请!”陈伯见此情景,虽不清楚钱掌柜要怎样做,但已经觉察到钱掌柜已有赴死之意,心中钦佩感慨之情就如那大海波涛,汹涌澎湃,难以平息。
陈伯知道此时此刻,无法推让,心中暗自叹息。左手抱紧小主人右手一按车身,跃身上了左边马车,一撩车帘,钻进车篷之内。
陈伯进了车蓬内,只见这车蓬后面安放有软座,整个车篷里面全铺有厚厚的软垫,或坐或卧都十分舒适,旁边还放有两床锦缎被子,可以用来倚靠,真是说不出的华丽奢美。
又过一会,阿贵回来,钱掌柜从怀里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交给阿贵郑重地说:“我突然想起欠吴先生五百两银子,限在明日太阳落山之前在那‘山海关’东门交付,我自己还有急事,你驾我这辆车去替我还清。你知我是一诺千金之人,我也知道你办事一向牢靠,此事关系到我一生名誉,你千万不要负我之托!切记!切记!明天日落之前必要赶到那‘山海关’!”
阿贵疑问道:“哪个吴先生?上次从山东来得吗?我怎样找他?”
钱掌柜说:“你不认识他,他却能认识你。”见阿贵一脸疑惑就笑着说:“吴先生认得我这套方圆百里也寻不出第二份的好车马,不就认识你了吗?若不是方便吴先生寻你,我又怎舍得将这车马交你驾驭?”
阿贵恍然大悟后又摇摇头道:“掌柜,您这马车如此贵重,那马又是上等烈马,我怎敢驾驭?”
钱掌柜一边轻抚爱马,一面笑着说:“其实我这匹爱马性情最是良顺,以前我说它性烈难驯,是舍不得给你们骑耍嬉乐。众人当中你驾车水平最高,那‘山海关’你以前和我也走过,路途也熟悉。驾驭到那儿还不轻松?”
说罢想了又想,叮嘱道:“以我这宝马脚力跑这五百里路程还是富富有余,但你路上尽量不要休息,到‘山海关’越早越好。一会你再将另一匹马拴在车后,也可让两匹马交替歇息一下。不过,这马可以用,车就不要进了,吃食就放在那驾座旁,就在车篷外打尖休息。若回来时将我那车篷里的软垫缎被弄脏一星半点,小心打断你的狗腿。现在你去取笔纸来,我给吴先生写封便信。”钱掌柜看阿贵去了,将一份干粮清水放在马车驾座旁,又将另一份塞在陈伯藏身的车篷之内,剩的那份扔在运送杂货的马车上。
陈伯听得钱掌柜临此大事,对阿贵叮嘱之时谈笑自若,声色不露。不许阿贵进入车篷,知钱掌柜怕阿贵觉自己,又看钱掌柜塞进来的干粮水囊,觉得钱掌柜做事真是心细若又点滴不露,真英雄也!心中感激钦佩之情,难以言表。
一会阿贵取回文房四宝,钱掌柜就将纸按在那马车上,背着阿贵提笔写道:“只有无先生,无有吴先生。一行山海关,已闯滔天祸。带此五百两,逃命回家乡。”写好吹干,装入信封仔细封好。一面交给阿贵收好,一面对阿贵说:“你到‘山海关’前就下车等候,吴先生见了这马车自会前来联系你。到时你将钱和信交与他。若他当天不来,就是他失信于我。第二天你就打开这封信,信里有我托付吴先生之事,到时你就照信办理。你记着抓紧赶路,虽然此路你熟,但路上也要仔细小心,甚么也不要多加理会。”略沉思一下又轻拍阿贵肩膀和颜悦色说道:“你自从三年前逃荒到我这酒楼,一直就踏实肯干,我一直很赏识你,如你将这件事情办得圆满,回来以后,我就将这酒楼交你打理。”
阿贵闻听此言,双眼放光,满心欢喜的答道:“掌柜您就万分放心,小人一定将此事圆圆满满的给您办好。”
阿贵驾车兴冲冲直奔那府城东门而去,钱掌柜也驾车悄悄地跟在后面。远远看见阿贵通过了城门口的盘查,安全出得城门以后,掉转马头,回到酒楼。
来回的一路之上,只见府城里官兵已开始四处搜杀小孩儿,满城大人小孩哭声震天,嘶喊扯叫,就如杜鹃啼血,让人闻之肝肠寸断。偌大的一座府城已变**间地狱一般,处处俱是生离死别的悲剧。
钱掌柜来在酒楼,强忍热泪,紧咬牙关,疯也似的将不知多少的陈年老酒、珍贵佳酿掀翻打碎在地,只轻轻的一个火折扔在上面,就燃起冲天烈焰。自己却驾着马车从那府城西门出关而去。不知自己这一把大火不但将酒楼付之一炬,也几乎将府城之内最为繁华的大街烧为灰烬。虽然官府抽派出大批兵丁却无法扑灭大火,直烧了一天一夜才渐渐熄灭。只这一场火,虽不知使多少巨富人家变成一贫如洗,却知道有不少人家趁那混乱救得自家的娃娃儿。
无人知道钱掌柜后来如何,只有说得了失心疯死在火中,也有说闯此滔天巨祸被朝廷官兵乱刃分身,还有说已得道飞升去也……
只是从此以往,年年至那清明等节,这府城之中都有不少人家点烛烧纸为钱掌柜祈福求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