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冬。重庆。
重庆的冬天不会下雪,树木也都是苍翠如旧,只是风冷的刺骨,一阵阵的刮过,像要把人撕裂,这个小城依山而建,四周也都是茫茫大山,真不知道怎么会有如此凛冽的寒风。
山城路3号,李家公馆门前,一辆军用吉普车缓缓停住,冯天虎从副驾驶位置下来,转身拉开后排的车门,扶着令和下车,后面跟着岳钟麟。
三人在门口站定,令和看着那扇白墙黑漆的大门,门口尽是落叶与尘埃,好像许久没有人出入了,不复以前的门庭若市,宾客盈门。她在这里整整生活了九年,一女人一生中能有多少个九年,还是风华正茂的九年。
令和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岳钟麟,钟麟刀刻般的唇角对着她扯出温暖的弧度:“去吧。”
短短的两个字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紧了紧身上的格子大衣,领口的纯白风毛簇着她白皙清透的面颊,抬步上前敲了门。岁月对她颇为优待,虽然已经年近40,她看起来还是那么清纯且无暇。
门开了,却只见两个孩童,头发蓬乱,一身脏兮兮的衣裳不知多久没换过。
“娘!”“大娘!”两个孩子看见令和,开心的朝她扑了过来。
“子璂!子琪!……你们两个怎么来开门了?家里的人呢?”令和矮下身心疼的抚着两个孩子脏兮兮的小脸,不解的问。按理说李达容虽然死了,可是二姨太孙丽洁还在家,婆婆也在家,李家还有很多下人,两个孩子怎么会落得如此狼狈?
“我娘不见了,下人们也都走了……奶奶病的很重,整天咳嗽,起不来床……”九岁的子琪哭着说到。令和嫁入李家那年,子琪出生,母亲就是二姨太孙丽洁。
令和闻言心里酸楚至极,李达容死后,自己被抓入军统监狱,至今已有3个月,这些日子,两个孩子还有婆婆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她拉着儿子和子琪的手,心疼的落下泪来:“带我去看看奶奶……”
穿过萧索的院落,令和带着孩子走进了熟悉的三层楼房,冯天虎依然平和如旧,岳钟麟拖着残腿,一瘸一拐的和他并肩而行,上台阶的时候冯天虎贴心的伸手去扶钟麟,却被那个男人面色寒凛的一把甩开,冯天虎无奈的笑着摇头,这个男人什么时候都这么死要面子。
一楼的客厅里一片凌乱,好像刚刚被洗劫一般,原来的很多精致陈设都已不见,落地窗边那架钢琴也没了,只留下地上琴架曾经待过的痕迹。
“这是怎么了?”她不解的问孩子们。
“管家带着下人们把家里的东西都搬走了,奶奶拦也拦不住,还被他们打了……”子琪眼神怯生生的,那一幕让她现在想起都会害怕。
果然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李家父子相继去世,连曾经一脸忠诚的管家也翻脸不认人,老弱妇孺的死活都不顾,生而为人,他怎配为人?
“管家姓甚名谁?”钟麟的声音冷冷的,合着压不住的愤怒。
“原来叫什么我不知道,在这里时,大家都叫他李四叔,是李达容的一个远房叔叔。”令和看着钟麟凛凛的面色,又说:“算了,都是身外之物,别找了。”
“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别担心。此等小人,总要给他点教训。”钟麟安慰着令和,令和也不再言语,带着孩子往婆婆的卧室走去。
李老夫人门前,令和抬手敲了敲门:“娘,我是令和。”
良久,门内响起老人虚弱的声音:“令和?……你回来了?进来吧。”
卧室内光线昏暗,窗帘只拉开一条缝隙,一道阳光从那缝隙射进屋内,清晰的映出房间里上下浮动的尘埃。李老夫人躺在房内靠里边的大床上,正挣扎着起身。
“咳咳……令和,你回来了?你没事了吧?……咳咳……”李老夫人半支起身体,费力的咳嗽着,脑后挽着的发髻已经松散凌乱,一双眼睛空洞无光,伸手向门口的方向摸索着。
“娘,我没事……您的眼睛怎么了?”婆婆的凄惨状况让令和又红了眼眶。
“娘没事,咳咳……只是一股火,过去了就好了……咳咳……”老夫人终于抓住了令和伸过来的手,蜡黄的脸上费力的蕴出一丝微笑。
令和见婆婆一直咳嗽,声音哽咽着说:“我给您倒点水去。”
她起身去房内的桌子上找水壶,却发现是空的,心酸不已,婆婆和孩子连一口热水也没人服侍,她忍住泪意:“娘,我去给您烧点热水,您稍等我一下。”
转身准备离去,门口立着的冯天虎拦住她:“我去吧,你陪陪老人家。”
令和看了看那平和的眸子,感激的点了点头。令和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进来,又回身到床边扶着婆婆坐起,拿了枕头垫在老夫人身下。“娘,这样舒服点了吗?”
“好多了,别忙了令和,过来陪娘说说话。”老夫人慈祥的笑着,透进来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老人身上,那苍老的脸上仿佛多了几分生气,只是眼睛依然空洞无光,眸子里一片浑浊。
令和看着婆婆凌乱的头发,又去妆台里取了梳子:“娘,我帮您理理头发吧。”
老夫人伸手摸摸了自己花白的头发,想起以前令和给自己梳头发的情景,那双柔软的巧手在发丝上细细缕过,让人浑身舒畅很快入睡。她笑着点了点头:“好,令和最会梳头发了。”
立在门口的岳钟麟看着令和悉心伺候着李达容的母亲,心里涌起别样的情愫。如果不是世事错落,令和早就应该是岳家的媳妇,与自己冬日赏雪,雨中看花,与自己的家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那样的日子该有多美好。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要早早的找到令和,趁着一切都还没乱,早早的把她收入囊中,再也不放开,来补偿今生错失的那些岁月。
冯天虎端着热水进门,交给令和,令和又伺候婆婆喝下了。老人喝了水,嗓子里的干涩缓和了很多,她拉过令和的手,缓缓说道:“令和啊,你坐,娘有话跟你说。”
令和顺从的坐下,帮婆婆盖好被子。
“令和,子璂和子琪以后就托付给你了,你带着两个孩子走吧,孩子跟着你,我老太婆也就放心了。”老夫人的面容安静平和,空洞的眸子里闪出了一丝光泽,那是泪光,这辈子,她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本以为再不会有了,可泪水却还是不期而至。
“娘,您跟我一起走吧,以后我照顾您,为您养老送终。”令和轻轻为婆婆拭去浑浊的老泪,坚定的说。
老夫人笑了,那样的满足:“令和,你是个好孩子,娘早就知道,容儿他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可是你还年轻,以后还要嫁人的,娘不能拖累你……”
“娘,我可以出去工作,自己赚钱养活您和孩子,您就跟我一起走吧。”
冯天虎闻言看了一眼岳钟麟,钟麟面色沉静,并无波澜,只定定的看着令和,眼中满是是赞许和怜爱。冯天虎想起多年以前,在北京张家的琴室内,一个女孩哭着问他,女子可以出门工作么?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啊……当年柔若无骨的令和小姐,历经风霜,已经变成眼前这个从容中透着坚毅的女人了。
李老夫人不置可否,转换了话语:“令和,你别记恨容儿了,他虽然做了很多错事,可是我这个当娘的知道,他本性不坏,从小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都是他爹对他苛刻,多年一直教育他如何钻营,还动辄打骂,这孩子,也是可怜的……而且,他对你,是有真心的,自从你来了李家,慢慢我发现他变了,爱回家了,面上也不是那么总冷着,对身边的人也不那么刻薄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你……”说起儿子,老夫人脸上又有了光彩。
令和闻言有些难过:“娘……达容他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可是……毕竟跟我脱不开干系,您……真的不怪我?”
老夫人沉默了,半晌,缓缓地叹了口气:“令和啊,娘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却过得很开心,真的很开心,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日子了,17岁那年,我跟青梅竹马的邻家少年订了亲,还没成婚,就被容儿的父亲看中,他仗着家里有钱有势,逼着邻家退了亲,把我抢了来……后来,那个少年气不过,去李家理论,却被李家的人活活打死了……我一个弱女子,毫无办法,只能任人摆布,我想去死,可是却有了容儿……”老夫人回忆起往事,又泪湿了眼角,多少年了,这些事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令和闻言惊的睁大了双眼,她从来不知道,一惯平和的婆婆竟然有着和自己如此相似的经历。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为了容儿,我就这么活了下来,我曾经很多次想趁着老爷睡着,拿剪刀杀了他……可是,我下不去手,真的下不去手……要杀掉你面前活生生的人,真的太难了……”老夫人说着,摸索着又抓起令和的手,“所以,我明白你的心,你要想杀了容儿,他早就死了几百回了……你跟我一样,都做不到,下不去手……这就是命啊!容儿他这一生办了很多错事,我知道的,这可能就是他的命,如今他去了,也干净了……”
“娘……”令和听了婆婆的辛酸往事,也勾起了自己的痛苦回忆,原来,一直对她照顾非常的婆婆,跟自己是一样的。
她含着泪对婆婆说:“娘,令和从小就没了亲娘,您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叫娘的人,就是我的亲娘,在李家,如果没有您,进门的第一天我就已经死了……您跟我走吧娘,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不离开李家,在这照顾您一辈子……”
“……傻孩子,你这是何苦呢?”老夫人抚着令和的头老泪纵横。
“老夫人,您就答应令和吧,我是令和的未婚夫,我叫岳钟麟,以后,我们俩一起照顾您。”钟麟平和温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呆了他身边的冯天虎,也惊呆了令和。
令和瞬间红了脸颊,本想习惯性的回过去:谁是你未婚妻?回头却撞上钟麟温热的眸子,时间仿佛静止,她听见自己的心融化的声音。
老夫人本来抱着自己在这等死的心,却被两人感动,点头答应了。
令和从婆婆的房间出来,又顺着楼梯往二楼走去。岳钟麟的残腿上楼十分不便,却也咬牙坚持陪着令和一起上楼,冯天虎又忍不住伸手去扶他,钟麟又愤愤的瞪着眼推了回去。
“我说司令大人,你一个瘸子能不能谦虚点,被人扶一把就毁了你的一世英名了?”冯天虎忍不住揶揄起他来。
岳钟麟习惯性的伸出了拳头,却看令和在,又咬牙收了回来。多年以来,这兄弟二人已经达成默契,一个专门逞口舌之快,另一个就毫不犹豫的饱以老拳,很多年轻军官看着打成一团的两个高级军官,都哭笑不得,这两个人真的是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杀的日本鬼子片甲不留的铁血猛将吗?打起架来怎么跟两个小孩子一样!
令和停在了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门口,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这个房间里承载了她九年噩梦般的生活,每当夜晚,她就止不住的心慌害怕,每次门口传来李达容的脚步声,不管睡了多久,她都会被立刻惊醒,在被子里筛糠般的颤栗。
不过好在,那些,都已成了往事,庆幸自己最终活了过来,庆幸这种生活他人能够幸免。
房间里陈设如旧,并未如楼里的其他地方一样被洗劫一空,可能是因为,她的房间除了书籍和纸笔,并无其他值钱的东西。
令和走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里面是一摞摞厚厚的书稿——这些,是她九年的心血,这些书稿在别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可是在令和眼里却是无价之宝。在李家的九年里,除了照顾孩子和婆婆,她就埋头在房间里写书,这是她学生时期的梦想,关于老庄思想的自我解读,李达容曾经无意中读到了令和的书稿,透过字里行间,慢慢的爱上了这个看似普通,却有着独特眼光和思想的女人。
令和并不想多留,她仔细的收起了书稿和自己经常查阅的几本典籍,准备装好带走,却忽然发现,书稿下面,静静的躺着一张纸。
那不是令和的字迹,令和自幼师从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笔法柔美清丽,而眼前这字却是“颜体”,笔力雄强圆厚,颇有气势。相处九年,令和知道,这是李达容的字迹。李达容虽然为人狡诈阴险,但自幼家教甚严,书法绘画诗词歌赋都有涉猎。
冯天虎见令和愣着,便走过来看,他拿起抽屉里的那张纸,上面是半阙词。
西江月,渐落平洲,更火覆楼,
留词半阙,与卿诉离愁。
纵使我万般卑劣,唯深情不缺,
一夜霜雪可曾算白头。
达容字
岳钟麟也看见了李达容的“绝笔”,两个男人都没说话,默默良久。冯天虎在李达容死后为了救令和,曾多方疏通,最终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一日,李达容的突然出现是想回家跟令和告别的。
随着抗战胜利,白党和赤党之间的关系紧张起来,两党内战一触即发。李达容作为军统首脑毛大昌的亲信,将被派到赤党后方从事间谍工作,此去任务艰险,凶多吉少,他不顾毛大昌即刻启程不得联系任何人的命令,私自回家想最后见一见令和与家人,才无意撞见令和救助的赤党份子老许,最终殒命。
“纵使我万般卑劣,唯深情不缺。”这一句,真的可以算是李达容的真实写照了。
令和默默的把那词放回桌上,转身平和的对两人说:“该取的都取完了,我们回吧。”
深情?呵……狠毒之人何谈深情?!李达容,你的深情还是留给自己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