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庭深重,西厢冷清。
只因今晚忽逢月色入户,吕湘菱不禁动了柔肠。
她在窗前立了片刻,望着那皎洁的明月,念着心头的人影,脸色蓦然羞红了。
“绫罗,备纸笔。”
阁中纱帐垂地,红烛彤彤。
吕湘菱迈着小碎步走到桌案前,身姿款款地端坐下来。
小婢女绫罗端来墨宝,轻轻放下,探问道,“今日娘子怎会有如此雅兴?莫不是这月色撩人,使得我家娘子动了春心?”
“属你知道的多。”吕湘菱娇嗔道,“这边没你事了!我要作画了,不喜旁人观看。”
“那绫罗先行退下了。”绫罗笑着离开。
她自然懂得吕湘菱的意思,怀春的少女,怎会愿意让他人窥探心事呢?
画纸在桌案上慢慢铺展开来,吕湘菱将镇纸放在一端,轻轻提笔将她心中的轮廓细细勾勒。
身为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几样学识,她也算样样精通。但若要论其中最为精妙的一项,当数作画这一技艺。
吕湘菱指如削葱,轻捻画笔,笔锋婉转而动,一幅人像徐徐跃然纸上。
画中男子五官端正,丰神俊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双狭长的眸子深邃如幽潭。虽不苟言笑,但眉目中却透着意气风发之气。整副模样,栩栩如生。
吕湘菱画着画着,竟不禁顿住了笔,盯着那张面容凝视起来。只看了须臾,脸上便浮现出一丝嫣红,面颊滚烫。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吕湘菱一惊,画笔掉在桌案上。
“湘菱,是我。”门前传来吕茂才的声音。
“爹爹?这么晚了,找湘菱有什么事么?”吕湘菱小心翼翼地问。
“有些话想对你说,本以为你睡下了,便不打搅你了。既然你没睡,那爹爹可就进来了。”
“爹,您等一下……”
吕湘菱惊慌失措地卷起桌案上的画卷,正寻位置藏匿之时,房门已经被推开了。
见吕茂才踏进房中,吕湘菱突然绷直身姿,负着手将画卷藏于身后,笑着面向吕茂才,“爹,您有何事,这么着急要见我啊?”
吕茂才上下打量了吕湘菱一番,展眉笑了笑,将手伸了过去,“别藏了,把东西给我。”
自己生的女儿,他自然比谁都了解她在卖弄什么心思。
“哪有什么东西……”吕湘菱目光躲躲闪闪。
吕茂才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快速上前一步,将她身后的画卷夺了过来。
吕湘菱一怔,反应过来时手中已经空了。
吕茂才将那画卷徐徐展开,看到画上的人像时,眉头一紧。
“爹,女儿知错了!”吕湘菱惶恐地跪倒在地,等待着吕茂才的训斥。
良久过后,只见吕茂才慢慢收起那画卷,俯身将吕湘菱扶了起来,笑道,“何错之有啊?”
“姻缘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不该妄自钟情于他人,愿听爹爹处罚!”
吕茂才并没有训斥她,而是将那画卷塞回了她的手中,“迂腐。儿女情长,本就是常事,你若有了心上人,为父何尝不为你感到高兴呢?”
“爹爹的意思是……”
“我也觉得陈子杰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你若真喜欢他,不如取一信物赠予他,以此做为试探,看他反应如何。若他有所回应,那便是两情相悦,爹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啊!”
吕湘菱瞬间羞了个桃红脸,手指缠着青丝,轻声道,“既然爹爹有意成全,那女儿这就去了!”
说着,她便转身踏着小碎步溜了出去。吕茂才看着女儿欣喜的样子,心中却百般滋味。
出了知州府,吕湘菱拉着绫罗直奔客栈。
此时正是月上柳梢头之时,陈子杰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一个银箱前后打量。他一心沉浸在破解白银遗失案的兴致之中,对即将到来的“桃花运”毫无预感。
潘佳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院落中望月,一颗小石子从角落里飞过来,砸中了他的背后。
“柳姐姐,是你么?”潘佳从石凳上跳下来,左右张望。
结果却在后方的大树下,看到知州府的小婢女绫罗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朝他摆了摆手,“过来。”
“怎么是你?”潘佳好奇地走过去,“不好好在府上服侍你家小娘子,跑来这客栈作甚?”
绫罗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便轻声说,“我家娘子,想要见一见你家公子。”
“要这个时候见?”潘佳疑惑。
“对呀!”
“一男一女,深夜私会,这听起来……”
绫罗急道,“我家小娘子这么明显的意思,你还不懂吗?”
潘佳自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心里醋意横生,心道:这家小姐也真够胆大的,明知道我在这里,还敢主动来找男人,还想让我帮忙传话,难道她们不知道自己和陈子杰的关系吗?
绫罗还真没看出潘佳和陈子杰的关系,她以为潘佳是陈子杰的丫鬟,“有劳姐姐去告诉你家公子,我家娘子约他花园亭子里赏月。”绫罗笑着把一锭钱放到潘佳手上,“这是给你的。”
“你且放心,话我一定带到。”潘佳也想知道陈子杰面对主动示爱的女子会是什么各方面,于是她收起银锭笑着答应。
“哎?”绫罗拉住她的手臂,“一定要来。”
“晓得了。”潘佳点点头,而后笑着跑开。
他推开房门时,陈子杰已经困倦地伏在桌上小憩起来,脚边还放着那个从水里打捞上来后便空空如也的箱子。
“陈大哥,醒醒。”潘佳轻轻推了推陈子杰。
陈子杰快速醒转,揉了揉额头,“太匪夷所思了,想得我头疼欲裂。算了,佳儿,把它给左大人送回去,我要就寝了。”
“慢着公子,您先别睡。”
“嗯?”陈子杰不解,“怎么了?”
“有人找您。”青时回答。
“这么晚了,是谁?”
“是个贵人。她说在花园亭子等您,也许是有要事相商吧!您若好奇,不妨亲自去见上一面。”
陈子杰自然十分好奇青时口中的“贵人”是谁。
他在泗州城中,既没有亲信,也没有故友。
对方深夜到访,必然为了重要之事而来。
陈子杰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这号人物的存在,便只好应邀下了楼阁,前往花园。
今夜月色皎洁,银辉泻地。
他漫步穿过月洞门,踏着碎石小路步入花园之中。
花草已经凝了露水,不远处的亭子中,亮着一点灯火。
陈子杰好奇地走过去,却瞥见一抹亭亭玉立倩影。
“吕娘子怎会在这里?”陈子杰微微惊讶,“你可曾在这花园中见到其他人?”
“大人莫找了,邀你赴约的人,是我。”吕湘菱笑着回答。
陈子杰一怔,心中暗想,这佳儿是在搞什么名堂?偏偏说有贵人相约,可吕湘菱算哪门子贵人呢?
“在下有些不解,小娘子深夜到访,为何要约在这花园里相见?若真有要事相商,不如去客栈的厅堂,那里还有些好茶。”陈子杰神色略显窘迫。
花园寂静,孤男寡女,若是被人发现,很难不传出闲话来。
“大人以为我是来喝茶的么?”吕湘菱娇笑,“我来,倒也不是要和大人您商议什么,只是之前大人的恩情,湘菱一直挂念在心。你看这花好月圆之夜,正适合谈些心里话。”
“之前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还请娘子不要太记在心上……”陈子杰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眼前的情形看起来有些不妙。
“实不相瞒,小女子很是仰慕大人。那日一见,便心生欢喜,久久不忘。所以,今日特地踏破那府门,只求能见上您一面。”吕湘菱以手绢遮羞。
“小娘子这是何必呢?”陈子杰手握成拳,神情十分无奈,“你乃堂堂知州府千金,吕公一定会为你寻得一门好亲事的。”
“大人亦当朝新贵,此事又有何不可?况且爹爹也曾称赞您一表人才,并未提出反对之意……”吕湘菱目光楚楚地看着陈佐尧。
“这……”这样的事情陈子杰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禁有些慌乱。
他此行本是奉旨查案,而吕湘菱对他而言,是缘还是劫,尚无定数。
吕湘菱说完那番话,早已羞愧难当。她背对着陈子杰,久久不见答复,便将头上的簪子取了下来,用手绢包了,塞到陈子杰手上。
“这东西,你收好。我要回去了,不然爹爹该着急了。”她留恋地看了陈子杰一眼,快步跑开。
陈子杰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手中绢布还存留着余温和淡淡的清香,他小心翼翼把那绣着花枝的手绢打开,望着掌中簪子。
月色温润,映在那簪子上,让陈子杰突然有些晃神。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这,算是定情之物么?他苦笑一声。
心中复杂的疑案尚未解出,儿女情长之事又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
长夜漫漫,他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次日,佳儿过来送早点,见陈子杰正坐在桌案前闭目养神。他的面容疲乏,眼周出现了一层淡淡的黑眼圈,佳儿看到后大惊失色。
“陈大哥,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莫非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你还好意思提。”陈子杰面色不悦,“骗我说有‘贵人’相约,结果我见到的却是知州府的千金。”
“花前月下之约,这是好事啊公子!”潘佳调笑道。
陈子杰却皱了皱眉,展开那手绢,把里面的簪子给他看,“哪里有什么要事相商,她留下此物便离开了。”
“吕家小娘子这样做,是在对公子表明倾心之情啊!”
“简直胡闹!难道我在你心中也是那种人吗?”陈子杰拍案道。
潘佳当即噤若寒蝉,不过心里确很高兴,看来自己想的没错,陈大哥果然不是见异思迁的人。
“谁又招惹陈大官人了?一大清早发这么大的火气。”柳音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柳姑娘找本官有事?”陈子杰揉着前额,沉声问道。
“无事就不能过来了么?”柳音离挑眉道。
“但以你的性格,如此良辰,宁可在庭院里练武,也不愿到我这边看黑脸吧?”陈子杰说,“可事实却恰恰相反,说明你的确有事要说。”
“您真实好一双识人慧眼啊,让人又羡又恨。”柳音离在他对面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她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那枚簪子上,“这是准备送给哪家姑娘的?”
陈子杰惊觉不妙,快速把簪子包起来,收入怀中。
“有事便讲,无关之事莫问。”
柳音离嗤鼻一笑,而后步入正题,“清早时我出去走动,听到了一些坊间传言。有人说,这离奇的白银丢失案,实则是有人监守自盗。不然,整八箱白银,怎么会落水之后就不翼而飞了呢?因此我怀疑,押解官左蒙有问题。”
陈子杰认真地想了想,而后摇了摇头,“没道理啊。”
“此事,你怎么看?”
“左蒙以前是个武官,卸甲后担任押解官多年,他不可能不知晓动用漕运货物的利弊。更何况,丢的是市舶司上交给朝廷的税银,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偷。”陈子杰冷静分析道,“换个角度思量,若真偷了万两白银,他首先思考的应该是如何带着银子跑路。而不是冒着被砍头的风险通报转运使,上书朝廷,等着皇上派人前来查案。”
柳音离听了之后,点了点头,“你这样说,倒也合理。可如果不是有人监守自盗,那银子去了哪里呢?”
“这正是令我感到迷惑之处。”陈子杰说,“银子不可能从银箱缝隙间溜出去,箱子我也仔细查看过了,没有机关。我昨夜辗转反侧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柳音离看着他,突然挑起嘴角,“辗转反侧,究竟是因为思考案情,还是伴着月色睹物思人,这可就不得而知了。”
陈子杰反倒面色难看,“柳姑娘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
“没事了。”柳音离不等他说完,喝了一口茶,起身离座,“告辞。”
临出门时,她悄悄向潘佳递了一个眼神,而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