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策的失落在天授二年六月中,达到了顶峰。
当日的朝会上,李昭德凭借武后的宠信,硬是为自己尚且是布衣身份的族人争取到了赐婚旨意,旨意中寥寥几笔提过要结亲的陇西李氏族人和云家大小姐,大部分篇幅用来褒奖李昭德富贵不忘出身,常怀感恩之心的德行操守,用骈四俪六的语句,讲了一个陇西李氏的穷小子,在族人扶持下平步青云,再反哺报答的童话故事,李昭德这个操作实在漂亮,让高安公主府有苦难言不说,自己的里子和面子也占了个齐全。
只是他初登相位,就如此高调强势,引得不少人侧目以对,尤其是按照权力排名分居第一第二的岑长倩和武承嗣,脸色便很是难看。
除此之外,武后在散朝前,心境不愉,开口对神都目前的规制人文表示不满意,认为神都亚于长安,非常理,匹配不上大周天朝的雍容大度,必须做一番大幅度的改造,以期符合大周首都的地位。
李昭德脑子转的快,立马提出了神都外城扩建和迁徙数十万百姓充实神都两项议程,这两件事,一个有毒一个有蜜,迁徙百姓极容易引发民心不稳,闹出事端,即便侥幸做成,也有专业挑刺的御史在等着,而外城扩建便是金山银海,便是只贪污最便宜的墙砖,也足够子孙三代受用不尽。
“李爱卿所议甚好,诸卿,谁可担此重任?”武后颜色稍霁,俯视群臣。
朝中文武都想吞下蜜,而不愿服毒,因此有些迟疑,这当中有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御史中丞来俊臣,他是不怕服毒的,大踏步离开坐榻,来到殿中,恳切地道,“臣蒙陛下豢养,常愧无效力之能,愿竭尽全力,为神都繁华添彩”
“嗯”武后轻轻点头,侧首右顾,“诸卿以为如何?”这个诸卿,却不是指的朝臣,而是在御座右边列坐的宰相们。
岑长倩端正坐着,如泥胎木塑,不置一词,武承嗣脸色抖动,似是忍下一口气,其余人等非但不敢说话,大气都不敢喘,李昭德正在炙手可热,抢他的风头,是自找麻烦,来俊臣是个酷吏头子,惹了他是会要命的,念及此处,少不得埋怨权策,拔除一干酷吏的时候,为何偏偏漏下来俊臣?
他们却也不想想,没有武后首肯,她的爪牙谁人敢动?
李昭德老实不客气,来到殿中道,“臣以为来中丞勇于任事,甚是妥当,只是此次迁徙百姓规模浩大,还须地方配合,臣请令洛阳司马王禄协助来中丞”
他这一句话,来俊臣顿时面如黑漆,腮边肌肉抖动不休,他身后不远的夏官尚书娄师德也是脸色难看,敲打来俊臣,你便自去敲打,绕上老夫的人是何居心?
“准奏”武后轻启朱唇,一切的弯弯绕,都只能憋在肚子里,“李爱卿,筑城之事又当何人来做?”
“陛下,夏官娄尚书曾在边塞主持筑城,想必颇有经验”李昭德的蜜枣反手就送到眼前。
娄师德却不是任人拿捏的脾性,出列回禀,“臣不敢当,边塞筑城与营建都城大不相同,李相曾主持冬官衙门政务,于工程之事,想来更有经验一些”却是一口回绝。
李昭德眉头微耸,也不客气,“既如此,臣斗胆,毛遂自荐”
“也罢,以宰相之尊,行营建之事,想来我神都洛阳,不久后,定能郁郁大观”武后首肯,不忘下达制令,让地官衙门、冬官衙门还有洛阳府衙等官署好生协作配合。
众多官员一同出列领命,心中不无腹诽,便是没有这一句提点,李昭德交代的差事,他们也不敢怠慢,这可是敢坑了来俊臣又坑娄师德的猛人。
王勖多番走动无果,武后又下旨赐婚,高安公主府上下沉凝,权策的失落只是恨自己无能,庇护不得亲人,王晖的失落却是关乎终生的,虽人前强颜欢笑,但失去了往常的开朗,时常默默发呆。
权策在太平公主府张罗了一场宴会,生拉活扯将王晖带上,就当散散心也好。
宾客来自三教九流,有他熟识的人,崔融、李峤、杜审言、宋之问、张说等同僚老友都有,侯思止请来了他的叔岳父李自采,卢照印请来了范阳卢氏的核心人物卢朝仁,来冲请来了他的堂姐夫,右玉钤卫大将军给使范云仙,别的人他都不怎么熟悉,比如钦天少监高戬,翰林学士崔湜。
有个人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荥阳郑氏的承重孙郑镜思,他与权策见过面,但却恍如初逢。
其实不仅是郑镜思,卢朝仁、李自采这些世家人物,赴他组的局,多半是看在太平公主的金字招牌上,这一点,从他们趋奉崔湜,更甚过捧场权策自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宴席觥筹交错,歌舞翩飞,权策只是陪着笑谈饮酒,不肯作诗词,其他人便撒了欢,尤其是崔湜,他极其擅长此类场合,又有有心人刻意吹捧,熏熏然不知今夕何夕。
满眼繁华绮丽,权策却渐渐感觉孤单。
“大郎”肩头上一沉,王晖手按在他肩膀上,大着舌头,满嘴酒气,趁着眼底的清明交代道,“记得送我回府,我择床,酒后尤甚,不注意,明早怕要肩背酸痛,还要演训,耽搁不得”
权策应下,醉了也好,忘却烦心事。
人醉了,心里才最明白,的确,这里不是他的家,此处繁华,也并不属于他,那愁云惨雾的高安公主府,才是他的家。
权策饮尽杯中酒,醉烟渐渐朦胧,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而今,是梦久应醒矣。
“权郎君,上官待诏赴宴来了”门房并不敢拦阻上官婉儿,管事通报的同时,权策就看到了上官婉儿翩然而入的身姿。
他挣扎起身,身姿有些漂浮,拱手欢迎,眯着眼睛寻摸片刻,找到了领衔人群,一同起立迎接上官婉儿的崔湜,“待诏亲临,蓬荜生辉,只是酒席已残,还望宽宥,在下不胜酒力,还请崔兄代为招待”
上官婉儿摆摆手,制止了崔湜上前的动作,挥手赶走了搀扶权策的侯思止等人,亲自半扶半抱住他,浑然不顾众人奇怪的眼神,“大郎既是醉了,便先洗浴安置,卧房在何处?”
后半句却是问的太平公主府下人,那仆役也乖觉,二话不说,径直转身引路。
身后,不少人神色复杂,最该有反应的崔湜,却饮酒赋诗如故,恍若无事。
权策的酒进了房就醒了,并非他装醉,而是受到了惊吓。
上官婉儿进了卧房,便喝退下人,脱下全身衣装,露出瓷白身体,在灯光下肉光致致。
“大郎,婉儿于你,早已是千肯万肯,哪怕做一暗室,也无不可,可恨郎君薄情,犹疑不定,瞻前顾后,竟从未有片刻温存”上官婉儿说着,泪珠自眼中大颗大颗涌出,“婉儿要谢你,谢你为我报了仇,你可知那日薛怀义为何受杖责?并非只是因那大佛并非人血,虚言欺君,而是,因那禽兽,夜间闯宫,淫辱于我……”
话落此处,泣不成声,指着自己的身体,“许久未曾私语,你可知她经历了什么?武承嗣扶摇直上,武三思郁郁不平,你可知陛下如何安抚?”
权策不忍再听,走上前,将她拥在怀里,以他的身姿,将婉儿笼罩其中不难,可他心中,却越发觉得自己卑微渺小,他非但薄情,而且怯懦。
武后三番五次责他做不得大事,太平公主屡次训斥他无上位者风范,他都不以为然,他以为他是正确的,为了活命,终要苟且,回过头来看,却只是个借口,一路行来,杀孽丛生,他一门心思求活,何曾真正为家人为朋友经营?何曾真正有过担当?
这几日的压抑反省一并涌来,权策呜呜抽泣,晶莹的泪水从鼻头滚落,落在上官婉儿雪白的脊背上,凄美如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