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塞,涿州都督府,这处府邸前衙后院,前衙理事,后院居家。
郑重比权策大了四岁,前年成婚,夫人甄氏乃是涿州本地望族之女,郑重自己张罗的,从头到尾没有劳烦荥阳郑氏祖宅,甄氏身体纤弱,于生育上却是无碍,去岁产下一子,顺利度过产关,郑重欣喜不已,书信到神都,请权策为自己的长子命名,不与荥阳郑氏讲究辈分,与自己一样,单名即可,用他的话说,男儿生于天地间,只凭自家本事,不靠旁人。
权策过了好几日才回信来,取了一个冀字,一来是涿州古称,是这孩子出生之地,二来预示期望,盼他能深孚众望,担当长子之责,顶门立户。
平日里郑重军务繁忙,又是个沉稳性子,情感心事素不外露,甚少陪伴娇妻爱子,今日却是反常,早间突然要为妻子画眉涂唇,打理发髻,虽沉默依旧,却有说不出的温柔小意,出了卧房,也并没有去前衙聚将议事,而是抱着不满周岁的郑冀逗弄了许久,郑冀年幼嗜睡,没多久就酣然入睡了。
郑重在他的小床前站着,呆呆地看着,许久未曾挪开一步。
“夫君,已经误了不少时辰,该去前衙了,莫要耽搁公务”甄氏捧着他的官袍过来,温言软语劝说。
郑重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平伸开双手,由着妻子褪下他身上的燕居便服,套上绯色内衬,罩上明光铠甲,笼上鲜红的披风,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将领跃然眼前。
甄氏将兜鍪递了过来,上头飘着的鲜红盔缨令她不敢直视,强做镇定如常,终是忍不住,脱口多说了一句,“夫君,早去早回”
郑重抱着兜鍪,已经迈出了门槛,闻声身形顿了顿,旋即迈开大步,很快走远。
披风的一角在小径林木掩映中消失,甄氏身体站不稳当,靠在门廊上,两行清泪潸然落下,两人一年多的少年夫妻,彼此虽是淡淡的,可他终究是她一辈子的依靠,今日行事各种反常,不晓得有什么骇人事要发生,让她心中提心吊胆,惕惕不已。
郑重来到正堂,都督府主簿岑羲,闭着双眼坐在角落的坐榻上,脸色憔悴苍白,气色很是不好。
“都督,是不是,向权郎君请示一番,再做决定?”岑羲见他过来,也没有起身,脸色很是挣扎。
郑重笑了,神情苍凉而又不屑,“岑主簿,不必多说,我知你底细,本为太平殿下门下,却为张昌宗奔走,弹劾义阳公主府营建逾制,试图谋害大郎,贬官至此,本都督本有意磨练磨练你,可知为何偃旗息鼓?”
岑羲口中苦涩,“下官不知”
郑重偏开脸,不想再看他,“大郎来信,说你岑氏三代忠良,不应因一时过错而苛责,令我回护于你,若不然,你以为,你能在涿州,这边塞凶危之地,活蹦乱跳这么许久?”
郑重的声音渐渐冷厉,岑羲听得心头一跳,脸色几番变幻,身上燥热,摘下官帽,胡乱搓了几下头皮,“却是托了权郎君的福,权郎君和都督的恩典,下官记下了……只是,今日之事,下官劝谏有责,仍是坚持,都督不宜妄动,应妥善思量,与权郎君商议,备不住会有两全之策”
“休得多言”郑重冷声道,“边塞兵戈之事,急于星火,与大郎商议,又怎能回天?还是说,令大郎远在千里外心急如焚,忙中出错,或是让大郎背了这桩擅启边衅的罪过,便是你乐见的?”
这话却是说得诛心,岑羲摆手的力气都没了,咬着腮帮怒声道,“都督,休要一叶障目,契丹便是李尽忠与孙万荣联手,未必能奈何后突厥,只须继续在边疆陈兵,施加压力,令契丹难以尽全力便可,何必定要卷入战团?如此逞私妄为,如何算得国之干城?”
郑重冷冷一笑,却是有几分疯狂之意,“本都督昔日无家无业之人,冷眼白眼不知看了多少,若无大郎,哪有我今日,我二人位分虽有贵贱上下,于我心中,却是以亲弟视之,云曦公主我之弟妹,契丹要打了弟妹的部族,我不在便罢,我既在此,若袖手旁观,此心何安?”
“此心何安?”
郑重奋力咆哮,声振屋瓦,三分说给岑羲听,七分却是说给自己听。
岑羲周身的燥热更甚,提着长袖挥舞了两下扇风,鼻子里呼哧着粗气,也吼了一句,“都督,若我将此事禀报朝廷,你可知下场如何?”
郑重却平静下来,理了理袍服,瞟了他一眼,“你不禀报,契丹也会”
“说白了,我将此事透露给你,本意便没想着保密,与朝中哪位大人物通气,或是奏疏禀报朝廷,听君自便”
郑重拂袖而走,出了都督府,跨上骏马疾驰而去,显然是去军营的。
岑羲在原地愣了愣神,不由苦笑,郑重分明是想着借自己的嘴,坐视他自己的罪名,无论与契丹之战胜负如何,功过一身承当,丝毫不牵累权郎君。
岑羲缓步走出节堂,他从不知,也从未体会过这种感情,觉得荒谬,也觉得灼人心肺。
他签押房的桌案上,摆放着两张信笺,一张来自于旧主张昌宗,信中有几句问候抚慰,更多却是炫耀自己的得宠和前程,最后有一句提及,请他稍安勿躁,他会徐徐图之,将他调任回朝,“逆伦佞幸,不过区区奉御便得意忘形,必难长久”岑羲嗤之以鼻。
另一张来自房州,口吻是庐陵王府的幕僚,洋洋洒洒数十页,却是满纸废话,从他的祖父岑文本说起,历数岑家与皇族李家的渊源,浓墨重彩赞扬了岑羲对太平公主的支持和忠心,读起来令他烦躁不堪。
信中唯有一句话带有实质意义,却又语焉不详,“留意北都动向,择机而动?这是何意?”
岑羲取过纸笔,鼻尖悬在纸上,半晌落不下去,墨迹晕开,一团黑。
“主人,主人”他的贴身长随冲了进门,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主人,隔房大郎君传话,相爷,相爷殁了”
岑羲的手臂开始哆嗦,良久才回过神,眼圈红了红,摆摆手,令长随下去。
枯坐签押房,直到夜幕低垂,他再度拿起笔,“罪臣岑羲,涕泣顿首,上呈太平公主殿下……”
在他字斟句酌,艰难运笔的时刻,涿州城门边,有几个穿着破旧麻衣的汉子钻了城门洞出城,猫腰快跑了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林地里,再出来时,已经是人人锦衣华服,光鲜无比,还骑上了神骏的高头大马,趾高气扬。
达达的马蹄,踏碎了夜空,先向北,再向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