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宫城东面,双曜城夹道,有一排官署,中枢的事务性衙门,大多在此处云集,太常、光禄、卫尉、宗正、太仆、大理、鸿胪、司农、太府九寺,国子、少府、将作、都水、军器五监。
以地位论,这些事务性衙门政治属性都不强,比不得三省和御史台,以眼下的事权论,首推法司大理寺和主管外事的鸿胪寺,杜审言以冬官尚书兼任军器监令,使得军器监的声势地位,水涨船高了一大截,以亲信论,则是少府监夺魁,毕竟是皇家内库,为皇帝和皇家理财,非心腹忠臣不可能管领此衙。
但这些衙署之中,最不能得罪的,却是太府寺,太府寺掌管国库,是出纳部门,公事开支和官员俸禄,无不经手,同时管理常平仓、两京市署和外贸交易,即便是权贵富豪,也多要给太府寺卿一些薄面。
不知武后有意还是无意,前任太府寺卿因事获罪,点了地官侍郎韦汛兼任太府寺卿一职,韦汛到任,倒是没有什么触动革新,先就将太府寺一应典章梳理了一遍,奉为金科玉律,账目钱帛,但有一丝一毫出入,便绝不签押出纳,两京市署、外贸交易但有一点不合规程,也绝不首肯,若遇到权贵施压,便立时上门致歉,磕头下跪,痛哭流涕,几乎一点体面都不留,令神都权贵们颇感棘手,渐渐地也就无人再为难于他。
“呜呜呜……河内王殿下,臣万万不敢怠慢您,只是法条在上,明镜高悬,臣怯懦无用,尸位素餐,万万不敢逾越……殿下,饶命啊”韦汛的鼻子上冒起一个晶莹的鼻涕泡,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抱住河内王武懿宗的大腿,嚎啕不休,凄凉情状,如丧考妣。
武懿宗嫌恶不已,用力将腿拔出来,快走几步摆脱他的纠缠,并指如刀,“韦汛,休要跟本王装疯卖傻,本王为少府监令,为陛下理财,不过是要在两京取用些地皮,你哪来这许多借口搪塞?仔细本王将此事报到陛下面前,看你可担待得起否?”
武懿宗的威胁,听在韦汛耳中,却如闻仙音,罢官夺职,旁人听闻如同天塌地陷,对他来说,却是解脱,作为庐陵王妃的族人,本就动辄得咎,在地官衙门,分管度支司,干的是分蛋糕的活计,又兼任太府寺卿,实权更大,盯着他的人也更多,实在是煎熬,每日里战战兢兢,生怕有因果沾身,委实不是人过的日子。
“殿下,臣不敢搪塞……少府涉足市署,并无先例可循,臣不敢擅自做主……若殿下能禀报陛下,得了旨意,自是最好……臣怠慢渎职之罪已成,罢官去职无怨无尤,即便是就此致仕,也未尝不可啊……”韦汛自己给自己的罪过加码,英朗的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是闪着希冀的光。
武懿宗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变了几变,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昨日收到房州来信,庐陵王妃为前度所送侍妾有些不妥当致歉,本王气度还是有一些的,本有意不计前嫌,今日却遇到韦侍郎这等作派,想来本王对房州的姿态,有所误解”
韦汛脸色骤变,他伏低做小行走朝堂这么久,应对的难缠权贵不是一家两家,还是头一次遇到为了钱帛利益,不惜拿出政治筹码的,当即苦了脸,眼泪花缓缓积蓄起来,“殿下……这,臣不过是一介微末执事官,殿下何苦为难……”
“休要啰嗦,本王,不,少府监要地皮的准予文贴,你出,还是不出?”武懿宗早受够了他的缠磨功夫,强自按捺住抬脚踹过去的冲动,眉头大皱,厉声质问。
韦汛缓缓委顿在地,嘴唇颤抖,潇洒长须跟着颤动,他心知这个口子一开,后患无穷,但若是真硬顶回去,以河内王这副钻到钱眼儿里,比他还不要体面的架势,真有可能因此误了房州大局,那个后果,他更承担不起。
武懿宗面目冷硬,凌厉逼人,韦汛缓缓闭上眼,便要点头应允。
“拜见上官昭容”外间传来参拜之声,竟是上官婉儿来到。
韦汛像是一只受惊的野兔子,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冲了出去,身子往下一扑,就是一个五体投地大礼,“下官拜见上官昭容”
“韦侍郎快快请起”上官婉儿摆摆手,旁边自有随行宫娥将韦汛搀扶起来。
上官婉儿脚下不停,应付着韦汛的殷勤,径直进了衙门正堂,武懿宗无法再不露面,迈出正堂门槛,微微弯了弯腰,“上官昭容”
“哟,河内王也在”上官婉儿还了礼,伸手请了两人落座,毫不客气地反客为主坐定上座,“河内王此来,想必是为着金吾卫的军饷支应?国用不足,财赋短缺,是朝廷之难关,还望河内王多多纾解,包容着些,河内王的功勋,朝廷和陛下,都会记得的”
巾帼内相,开口便是格局气度不凡,武懿宗脸色有几分尴尬,“昭容言重了,此乃本王分内之事,自当勠力以赴”
上官婉儿雍容一笑,点了点头,转而对韦汛道,“今日午间,陛下提及国库,颇为忧心,寝食不安,我才到此走一遭,韦侍郎执掌国库,自当为君分忧,开源节流,朝廷各方支应,一律收紧,不得靡费,两京市署铺面地皮,从严监管,外贸商税,从重征课,莫出差错”
“是,下官谨听昭容吩咐,为国聚财,绝不敢懈怠”韦汛昂昂然领命,带着些悲壮之意。
上官婉儿叹息一声,“我非不食人间烟火,以此为难侍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可传出风声,待过了这段紧日子,总有贴补的时候,若有人在此敏感时节胆大妄为,犯了陛下忌讳,只是自寻死路”
上官婉儿若有所指,武懿宗如坐针毡,韦汛又拿出看家本事,嗷的一声哭了出来,“下官,谢昭容体恤”
他这副模样,上官婉儿颇感难以应对,又再三叮嘱了几句,拂袖离去。
武懿宗盯着上官婉儿的背影,再看地上的鼻涕虫,冷哼一声,出门转弯,去了少府监,此地他是主官,但他却比面对韦汛还要谨慎,只因为眼前的小萝卜头少监是武崇行。
“崇行啊,安排一下,提出钱二十万贯,予本王带走”
“监令,提取钱帛倒不是不可,只是,该有的手续还是要办理一下”武崇行笑嘻嘻拿出一叠文牍,要武懿宗具名签押,说明钱帛用途,以及产业票据到账时日。
武懿宗脸沉了下来,“本王急用,手续后补”
武崇行的笑意也褪去了,面露为难之色,“陛下曾有令谕,少府监要配合新安县公,筹措左右领军卫重训军资,须预留足够钱帛,届时若因钱帛不够追查下来,属下,担待不起”
“好一个济阳郡公,倒是晓得秉公办事,不错”武懿宗皮笑肉不笑夸奖了两句,又问侧后站立的少府郎中张柬之,“你呢?”
“属下才来,不明详情,窃以为军务乃朝廷大政,自应全力保障”张柬之只是郎官,并非堂官,无资格参与决策,不敢多言。
“呵呵,张舍人,到张郎中”武懿宗面犯怒意,讥讽道,“便是你这副眼力,下一步,怕就是张司马,张别驾了”
张柬之面如清水,无动于衷,这种话,贬官这些天,他听多了,比这更刻毒的都有。
武懿宗拂袖而去,虽早有预料,武崇行的反应还是令他搓火,好在他早有准备,且让你们得意一时。
哼,权策自顾不暇,还想着筹措军资重训左右领军卫,做梦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