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我窃听得知,有几拨人正紧跟在我们后头,有所图谋。”陈文溙说出了在陈留县城获知的情报。
陈文瀚嘴上毫不客气地说:“别乱比划,那些人只是跟着你们,没有我。”
在县城里吹几声哨子当然不会引起怀疑,还有小孩吹哨子取乐的呢,真正引起怀疑的,还是陈文溙引着的一队人。恨不得自己是兵器架武装到牙齿的猎户、邋里邋遢的道士,以及挎着把形制奇特的宽刃剑、长得像鬼怪似的景教徒;主要是这三个人与常人模样打扮差异较大,不惹人注目就怪了。
“是潇湘社的人在跟着你们吧。”陈文瀚道。
陈文溙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况且我窃听到的话里,丝毫没有半句透露潇湘社的言语啊。”陈文瀚道:“其实多年前潇湘社就与北方忠义社搭上了线,沈玉璃还和分社主梁宝义关系密切。”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问这句话的人并不是陈文溙,而是元敬阳。元敬阳记得,按耶律宓所说的,从理论上讲,知道梁宝义与沈玉璃有书信往来的活人只有她一个而已。这件事除了自己,耶律宓就只与另外一个人说过——章公子。元敬阳试探着问:“你们在江湖上的帮手是不是姓章啊?”
两位陈指挥面有异色,并未正面回应。如此态度,只能是默认了。
元敬阳暗自道:我道那章公子为何手眼通天,什么消息都了解一样,原来是和皇城司有联系啊。唉,如此看来,但凡有点实力的江湖组织,都得和一些京官达成友好互惠关系,否则站不长久。史兄弟啊史兄弟,期望你快点往上爬吧,老子只能指望你了!
“此等江湖人你也让他协助于你?”陈文瀚对三哥直言不讳,言语中竟是对元敬阳的不信任与轻视。
“二哥不知,他乃是万羽堂的元总堂主,江州唐家村剿灭水贼,就有他的一份功劳。”
“原来是他。区区三百水贼,况且又不是他一人之功,封开国男未免有些过了。”陈文瀚平时极为低调,从不惹事,可一旦寥寥数人对面而坐,他说起话来毫不留情,完全不顾虑身份地位。开国男算什么,开国公看不顺眼都照样说。
陈文溙道:“不惜以身犯险换来的功勋没有过不过头的说法。那唐世才借着与朱晦庵的关系,还封了开国子呢。”
不知为何,原本有些心虚的元敬阳听了陈文溙的话,瞬间舒坦了许多,舒坦之余甚至还隐隐生出些许不服气来,这恐怕就是语言的艺术吧。只不过,他至今还不明白,一路上陈文溙呵着他,捧着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卖命。而卖命的时候就快到了。
“二哥,你杀了烛龙的徒弟,烛龙见人不回还,势必起疑,凭暴雪坊的能力,即便我们躲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能找到我们啊!”陈文溙担心地说道。
“方才我不是说了嘛,猎户、道士、景教徒,格外显眼。”陈文瀚话只说了一半,后面的意思不言自明:让这三人再分兵出去,引开追踪他们的人的视线,如果有可能,顺便再把难对付的暴雪坊人解决一下。
到这儿,陈文溙问:“元总堂主,你意下如何?”
元敬阳是个必须和他用实利说话的人,他一听要干危险的事情,没有立即搭茬。
陈文瀚看了几眼元敬阳的面相,早把他的性情掌握了一半,于是平静地说:“不管你开国男当的够不够格,总之北上一事但凡能安然回去,就有功无过。分外的事,如果做成了,圣上自会褒奖。”
这个冷面指挥虽然不讨喜,但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容易让人信服。元敬阳权衡一番,同意了两位指挥的安排。
于是,一帮人整合并且再次分兵,元敬阳带着两个宗教人士殿后并干些招摇过市的事情,而一冷一热两位陈指挥引着剩下的四个人隐藏行踪,去往别处。至于如何联系,听天由命,反正最终这两队连同邢木瑶骆庭光一队必须在明年正月十五之前到徐州会师,明年正月十五之后还没到的,就只能默认他成烈士了。
两天后,由于气候异常寒冷,天上已经飘下了小片雪花,落在地上湿漉漉的,脚踩上去就是一滩稀泥,很是恼人。徘徊在前往大名府路上的元敬阳信马由缰,缓缓前行。他瞥了眼起来不久,正手握脖子上挂着的什么玩意口念“阿门”的莱恩,喃喃道:“烈士,鬼才相当烈士,老子回去当国士差不多——那个谁,你挂的到底是啥子玩意儿?”
莱恩祷告完,方才答道:“这是十字架,是我们景教的标志,代表了爱与救赎。因为天父之子耶稣曾被人钉死在十字架上,所以我们以此为自己的标识。”
元敬阳嘲讽道:“我才知道你们景教居然把个死人当成自己的神,难怪会没落。”
莱恩解释道:“不不,不是这样的。耶稣被赐予了永世的生命,所以在死后三天复活,并且升天了。”
“是啊,我知道,他升天了嘛。”
另一边李天师看不下去,发表意见道:“像你这样啥子也不信,还喜欢谤神佛的我见多了,早晚啥都信!”
“扯淡,济公都说过他赚不到我的香火钱。信那些泥塑的玩意,还不如信一信自己手中的家伙!”元敬阳把弓取下来拿在手上,抓出三支箭,比划着在脑海中尝试耶律宓那种箭连珠的神技。莱恩有家伙,但他还是握着十字架祈祷,眼神中还流露出对元敬阳的鄙夷,仿佛在说:我有上帝保佑,你只能靠自己了。
“以为我没有吗?”元敬阳从脖子里摸出块檀木材质的小玩意,道:“看见没,我儿子给的护身符,这玩意百毒不侵、万古不朽,有它庇护老子,老子还怕啥子哟?”
李天师瞧了眼道:“檀木的?檀木的确放不坏。不过木头做的东西和你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元敬阳愣了片刻反唇相讥道:“那十字道儿跟他的人也没什么必然联系吧?要我说,抱着十字道儿祷告,可不如把他的剑多练练有用——鬼子,你比划两下给我瞧瞧?”因为莱恩的容貌在他眼里实在是太像鬼怪了,所以他直接给莱恩起了个“鬼子”的外号。
莱恩道:“我看不用比划了,过不了多久就能实战了。”
元敬阳问:“为何这么说?”
莱恩嗅了嗅寒冷的空气,道:“元总堂主难道就没有闻到狩猎者的味道吗?”
元敬阳摇摇头,而后轻扬嘴角微道:“我嗅到的是猎物的气息。”
建炎年起,暴雪坊就分为南北,北方暴雪坊替金人卖命。时至今日,他们平日主要的工作就是监督各地的外来人士,偶尔做一些暗杀之类的脏活。其实,以元敬阳这群人的奇形怪状,早在阿不罕悬叶注意到之前,北方暴雪坊就已经盯上他们了。真正像陈文瀚这种毫无存在感的,才是适合做隐秘工作的人。
天上传来高亢的鸣叫声,三人仰头仔细一看,才依稀看出来一只猛禽在数百尺高的空中盘旋。
见多识广的李天师手搭望台看了一会儿道:“这是金雕,你俩恐怕不知道吧?这种雕的性情很是凶猛,我见过西辽有一群黠戛斯人专门驯养金雕,中原及其他地方的此种雕,大多是从西辽流进来的。”
元敬阳呵呵一笑,道:“我还真知道,我不但知道,还猎过一只咧!”
李天师满脸鄙夷:“屁,你现在射下来给我瞧瞧?”
“不信?瞧好了啊——”元敬阳先目测了一下金雕的高度,隐隐觉得弓箭的射程够不着。但大话都放出来了,总不能认怂吧。于是他在箭斛里寻觅一番,找了支相对重一些的箭,而后把昨天打的兔子捆在一根长长的绳子上丢在地上,打马小跑,带着死兔子在草地上奔驰。
稍后,那只金雕似乎注意到了地上的“猎物”,渐渐飞得低了。元敬阳眼疾手快,立刻开弓放箭。岂料金雕突然扑棱下翅膀,又飞高了。箭支不知射到哪里去了,只有几根飘在空中的羽毛表明箭支的确擦过了金雕的身体。
“卖麻批的,这么不给面子?”元敬阳一边驾马回头,一边骂道。
李天师和莱恩跳起来一人抓了一根鹰羽,这种东西可不好弄到手,今天机会难得,不拿一根说不过去。
见元敬阳射出一箭的成果仅仅是几根羽毛,李天师揣好鹰羽揶揄道:“难怪你小子长得这么瘦,估计打猎的几年没吃过饱饭吧?”元敬阳说:“一次而已有什么好讲的,‘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再说寻常人来一箭,恐怕连毛都擦不到呢!”他说完再抬头看那只金雕,却不见踪影了。
“天师你方才说,中原及其他地方的金雕,大多是从西辽流进来的?”
“不错,我是亲眼得见。西辽国中有一族世代豢养鹰隼,金雕也在其列。商路上的人偶尔会花重金购买、并学习驯养金雕之法。”
元敬阳边想边问:“那除了钱多没地方造的,还有哪些人会买这种大型的猛禽呢?”
李天师道:“那估计真没有了,除非是放牧的人家需要驱赶狼和狐狸,不然谁会养金雕?况且养条狗不比养雕省事?”
元敬阳道:“不,还有一种人。”
“哪种人?”
“以为自己是狩猎者,但其实是猎物的那种人——我们就快要见到他们了,在此之前,赶紧准备一下吧。”野生的金雕不太可能出现在中原地区,更不可能盯着三个人的头顶盘旋,追踪人的金雕必然是被驯养的。
那只遭受了攻击的金雕滑翔数里,收拢起足有六尺长的双翼,落在了一名眼如鹰视的骑马男子肩上。男子爱抚着金雕,忽然发现宠物的左翼有一片秃了毛,心疼了好久。
“怎么样了?”旁边一个顺从金人政策,剃成金钱鼠尾辫,面庞沟壑条条,样貌奇丑无比的中年独腿男子问道。驯鹰男子道:“这帮子的确不是寻常人,太守大人叫我们盯着是对的。尤其那个使弓的小矮子,箭术的确不是常人能比的。”独腿男子道:“我的小徒弟暂时未归,不过不用他回来告诉我过时的消息了。我今天就能逮到他们,剥皮抽筋!”驯鹰男子喝道:“可不能,太守大人和阿不罕大人都有吩咐,要活的。”独腿男子恶狠狠地说:“那就留一个活的,剩下的给我慢慢玩!”
独腿男子便是养蛇点检烛龙了,他家族世代养毒蛇,他的左腿就是年轻时候驯蛇被蝮蛇咬了脚趾,被迫锯掉的。而驯鹰男子更不简单,他是北方暴雪坊大名府路分坊的坊主,讳名阳炎。
“那小个子敢伤我的雕,我也得给他点教训尝尝。不过在这以前——”阳炎又将金雕放飞,道:“还得再辛苦你一趟。”
金雕只是受了点擦伤,并无大碍,主人让它再次行动,它听命振翅而起,一弹指的功夫就翱翔在了百尺高空,向前滑翔,寻觅主人要它追踪的那三个目标。金雕若是发现目标,便会吭声告知主人,主人阳炎就可按照雕儿的定位一路赶过去。
烛龙咧嘴丑笑:“有对翅膀就是好,两条腿到不了的地方,它就能到。”阳炎看了眼烛龙背上挂的装满毒蛇的竹篓道:“只可惜对方有个弓手,我的雕儿没法施展它扑食的技巧了。你的蛇天冷又不喜欢动窝……”烛龙呵呵笑道:“这不妨事,我随便摸条五步倒,焐热了之后斩头拔牙,提出毒液,抹在上,任他有通天的本事,沾血即亡。”
稍后,金雕发出了响亮的鸣叫,在某地上空盘旋。阳炎眺望,估测目标距离自己当前位置大约四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谓是触手可及了。而追踪元敬阳三人的绝非只有阳炎和烛龙二人,金雕发出信号,周围十里内的所有暴雪坊点检、职人都会闻讯赶来,围捕已然身处天网之中的这三人。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禀坊主,刚入酉时。”
“差不多了——”阳炎锐眼直视四里之外,他看见一缕淡淡的炊烟升起,仿佛在天地间画了条微不足道的细线。“野外造饭约要三刻,用饭两刻,酉正一刻行动,赶到面前之际他们正在饭后瘟,那是我们下手的最佳时机。”说罢,阳炎下了马,从马鞍囊里掏出个小包裹,打开来是几块干冷又硌牙的卤肉,他丢给烛龙两块,自己撕咬着一块,又存好剩下的一块。他还不忘提醒烛龙:“记得只吃半饱。”
烛龙好不容易啃下一小部分,用一边牙嚼着肉,同时揉着另一边腮帮子,咕哝着问道:“不过是几个不知名的小角色,坊主也要这般认真对待?”
阳炎锐利的目光看得烛龙不敢抬头。他训斥道:“轻敌是兵家大忌。即便只有一个人、甚至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叫花子也不能小觑,我们也要认真谋划,严格实施,以确保万无一失才行!”阳炎又道:“接下来嘛,我们先休息两刻,错开时间,静候酉正一刻吧。”
暴雪坊的人已经在方圆五里布下大网,就等着时辰一到,收网捕鱼了。
至于元敬阳三人,此刻正忙着比吃饭还重要的事情。
“绑好了吗?”
“绑好了!”一颗枯树下,半蹲着的莱恩冲元敬阳竖起一根大拇指。
“那好,把另外几处的也准备好。”
元敬阳和莱恩二人利用现有的物件,配合着布置各类简易的陷阱。只有李天师侧卧在几块石头搭成的简易炉子旁烤火啃肉,吃的油渍麻花,心满意足地吧唧嘴。
元敬阳问:“天师,你能搭把手吗?”
“老朽已经耄耋年纪,一把老骨头哪里做得来这种体力活?还是你们年轻人忙吧。你瞧瞧我吃这么多,都累坏了,老朽得歇息片刻了。”啃了最后一根野鸡腿,李天师顺手将骨头丢进炉火里,仰面躺倒,眨眼功夫就发出了平缓的鼾声。
莱恩说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跟着我们受罪,也是辛苦,就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元敬阳叱道:“你懂个锤子,这道长虽然十多岁,可身板比有些二十来岁的人还硬朗。他这就是懒的!”
李天师即便睡着了,还不忘喃喃念叨:“我哪儿就是道长了——我是真人啊!”
元敬阳摇摇头叹口气,之后继续忙活。等到手边的东西都用差不多了,他扫了眼四周,发现此地树木稀疏,若减去一两成几乎就是完完全全的平原,实在没什么适合隐藏的地方。他盘算着道:“少点就少点吧,总比没有的强——鬼子,准备上树!”
黠戛斯人:即现在的柯尔克孜族(吉尔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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