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来自似乎非常久远的记忆。
刚刚失去了父母,依旧懵懵懂懂的少年还只是那个作为研究院的姐姐的跟屁虫。
只要是姐姐的要求,就一定会去做,只要是姐姐所希望的,就一定要去完成。
姐姐希望有一位助手,少年就去学习复杂困难的专业知识。姐姐希望有人帮她放松一下,少年就去学习按摩推拿。姐姐想要寻求安全感,少年就去学习能够保护姐姐的战斗技巧。
比提线木偶还要单纯的少年,总是被姐姐夸奖。但是,他从未见姐姐真正地笑过。
某一天,少年被姐姐带到了那处地下设施。
被眼花缭乱的实验器具和迷宫一般的走廊围绕着的地下世界,少年只是一心一意地跟在姐姐的身后。
在那个地下空间,少年遇见了“那些”。
如同星的精灵一般存在于此的“她们”,在容器中泛发着令人迷乱的光辉。
“今天开始,就让你来照顾‘她们’吧,记得要像对待妹妹一样哦。这是交给你的任务。”
自然,少年不可能拒绝姐姐的要求。
“那些”只会用平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观察着周围,像是没有填充任何东西的人偶。
对自身不理解,对少年不理解,对一切都不理解,冰冷的瞳孔如同疑惑一般地、如同魅惑一般地注视着少年。
回望她们的时候,某种东西就这样诞生了。
——————————————
这里是位于天门市某处的地下空间,被称作“温室竖井(shaft greenhouse)”的重要食品生产设施。
总深度接近五十米,支撑着天花板的巨大承重墙上装满了橘黄色的壁灯。
数量众多但是黯淡的灯光只能勉强照亮下方的土地,但若是有充足的光线(阳光)的话,你就能在这里看到当今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美景——仿佛地毯一般,随着空气净化机吹起的风起伏着的层层麦浪。
地下空间如同大坝一般的的四面墙体中都设立了观测站,用以监视作物周遭的环境。
这是其中的一处观测站。
狭小的房间内被显示屏和操作平台填满,只留下了刚好能让两个成年人躺下的空间,而这所剩的空间,也恰好被一张床填满。
“辐射量依旧正常,室温是6摄氏度……温度正常。”
瞥了一眼大屏幕上的监视数据,确认没有异常之后,陈让又把视线转向了窗外的田地。
在他背后,披着被子卷成一团的“正式操作员”正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两人现在处于一种背靠背的拥挤姿势。
头顶大屏幕一角的时钟,显示着“16:12”。
还有两个小时就下一个工作地点就要开工了。
他并不是这座设施的正式工作人员,虽然被冠以“实习生”之名,但是这里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一处打工地点罢了。
整理文件,记录那些几乎一成不变的数据是十分无聊的工作,而身处暗无天日的地下则令这份工作变地更加难以煎熬。
会在这种地方工作的,除了某些农业学者和操作员之外,就只有像他这样待在观测站里负责整理文件、监视农田的记录员。
不过虽然是不被大多数人看好的工作,但却又因为严格的审查制度而不能像民间公司那样公开招募,所以在偶尔人手紧缺的时候才会以增加“学分”和奖学金作为报酬,从“相对安全”的中央学院学生中招募志愿者。
基本上,周六的白天他都会在这里校对文件,对于成绩一般的陈让来说,这份工作再适合不过了。
特别是在这座自称位于世界前沿的城市,没有“价值”的人是不被允许留在这里的,而对于这座城市中的学生来说,“学分”正是价值的最大体现。
虽然少年并不觉得那种东西可以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这是本周的签到表,麻烦学长确认一下吧。”
把操作台上的纸面文件整理好,陈让把记录了考勤信息的平板电脑递给了身后的那团被子。
被子抖动了一下,转了过来,从小小的缝隙中伸出一只瘦弱的手,按在了考勤表上。
“那么我就先离开了,下周再见,学长。”
帮对方的杯子灌满茶水,陈让将剩下的渣滓导入垃圾袋,准备打包带走。
“唉?那么快吗!”
刚才那只手飞快地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了平板电脑拖了回去,紧接着被子一阵抖动,似乎是正在确认时间的样子。
“已经这个时候了啊,没办法,小让还要去工作的吧,再见了……”
隔着被子挥了挥大概是手的位置,“学长”又重新转了回去,继续摆弄着那些陈让完全看不懂的程序。
“对了,等会好像要下雨的样子,记得早点回家哦。”
并且,发出了这样的忠告。
——————————————
一如既往地,陈让没有搭乘电梯回到地面,而是选择从楼梯慢慢走回去。
再怎么说,楼梯间也不可能装有空调,从上方吹拂而下的冷风总是能一瞬间就让疲惫的意识清醒过来。
二十米深度的楼梯也不是会让陈让感到劳累的长度,但是与一般大楼中的不同,位于地下的楼梯间并没有能够让人举目眺望轻松一刻的窗口,作为应急通道通常也不会有人与你擦肩而过。
顺着淡蓝色的清冷灯光向上走去,翻过层层阶梯,对于少年来说,这段短暂的路程是用来切换大脑状态的属于“思考”的时间。
走出楼梯间后,陈让把手中的袋子扔进了门侧的垃圾站中,穿过一侧写有“实习生出入口”的检查通道走上了站台。
温室竖井并不是独立的设施,农业大学附属的实验室、研究所和气象观测站,甚至本土安全协议的保安站都有设立在这里,正是这些研究与安保设施组成了“上淀农业区”。
农业区的电车站是天门市唯一的“独立站台”,与城区的往来只有特定的一段铁路,因此即使到了下班时间也不会有一般车站那种人山人海。
接下来陈让准备回一趟位于“莲门区”的住宅,稍作休息之后继续今天的行程。
如同平日里的周末一般,站台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乘客在候车。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穿着清一色定制制服的操作人员和研究者,偶尔也有一些像是陈让这样穿着校服的实习生在互相道别。
虽然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光景,但是少年的心中依旧难免生出名为寂寞的感情。
从高中毕业之后就开始在这里就职,却因为部门偏僻和隔离性高的关系,陈让到现在认识的人也只有那个整天躲在被子里的“学长”。
稍等片刻后,轻轨列车就从远方呼啸而来,缓缓靠站。
伴随着缓缓开启的车门和从泄露出的暖气,闭着眼睛,左手叉腰,保持着右脚跨出的姿势,右手食指指向上方,灰黑色的长发伴随着侧风飘扬着——如此形象的少女出现在了陈让的视野中。
“……”
虽然有些滑稽,但是又非常可爱的样子,将陈让刚才积累的阴暗情绪一瞬间完全驱散了。
“好冷!”
感受到从车外涌入的寒冷空气,少女瞬间就放弃了姿势,伸手拉住了陈让拖进车厢,车门随后关上。
“真是奇遇啊,让!”
“晚上好,万夜。还有,你为什么不多穿一些。”
虽然每一次相遇少女都会说这句话,不过今天对陈让来说,这的确是不错的邂逅。
“你是在担心余吗?嘿嘿嘿,原来是在担心啊。没问题的,为了你,余会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娇小的少女穿着披着黑色的毛皮外套,下半身是同样黑色的花边短裙,包裹住双腿的仅有一双半透明的白色丝袜。
新冰河期的天门市,即使在夏季的夜晚,依旧是能够轻易使人冻伤的低温,少女的这套衣服的确有些太过单薄了。
似乎是被少女的“行为艺术”吓到了一般,原本在站台上的几人都没有上车,所以现在车厢里除了陈让和少女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乘客。
“余的挚友,坐到余的身边来!”
拍打着座位,使用着奇怪的自称的少女名字是万夜——至少她是这样对陈让自我介绍的。
两人偶尔相遇的时候,少女总是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走着,身上的衣服也是这样一成不变的外套与短裙。
好像在某些陈让自己都不知道的方面志趣相投,所以万夜总是单方面将他视为自己的挚友。
陈让对于万夜的事了解甚少,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对于眼前可爱的,用额头轻轻地撞击着自己肩膀的少女充满好感。
“那么,有什么事吗?”
虽然只是“偶遇”过很多次,不过好歹是相处了许久的友人,对方每次怀有目地邀请陈让的时候都会做出一些古怪的举动,对此少年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面对陈让的询问,少女反而安静了下来。
陈让转过身来,发现万夜正呆呆地注视着窗外。
头顶上的天空——被微弱的月光照亮的夜空有一半是略显明亮的淡灰色,这代表这里就是城市的边界。
而边界之上,则是一层薄薄的,泛着微弱光芒的“星海”——那是由纳米机器所组成的网络构架,在夜晚代替星与月照亮城市的光源,也是构成这个城市的基础之一。
在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的这里的话,有着与在城市中的高楼上俯视的时候所见的完全不同的风景。
远处暗淡而又璀璨地闪耀着的灯光,仿佛闪耀的群星一般令人寄予厚望,又像微弱的火种一样仿佛随时都可能会熄灭,每当他注视这些的时候,某种东西都会在内心缓慢地滋长着。
不过,这次有万夜在,所以他的多愁善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少女收回了目光,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外套内侧,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让,这个送给你。”
摸索了一会之后,少女把一枚礼盒递给了陈让。
交递的时候,陈让触碰到了对方的手,那是一如既往的冰冷的皮肤。
盒子的外侧是白色的、光滑的纸片,代替丝带捆绑住纸片的则是一条长长的乳胶管,怎么看都是非常可疑的包装。
“送给我?为什么?”
大部分人对于无缘无故地接受他人的礼物都会有些许抵触,陈让也是如此,因为他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没有为对方准备“同等价值”的回礼的能力。
“因为让需要这个。”
陈让下意识地望向了对方眼睛,而少女灰黑色的双眼也认真地注视着他。
“谢谢。”
片刻后,陈让选择接受了这不知名的礼物。
不知道为什么,陈让无法拒绝她。所以此刻,他能够作为回礼的,只有“信任”。
当然,如果盒子里的东西是某种恶作剧用品的话,他大概会更轻松吧。
“打开看看,让!”
看见对方收下了礼物之后,不知道为何变得高兴的少女如此催促道。
“嗯。”
陈让把手放在了礼盒上,抓住了乳胶管绑成的蝴蝶结的一端。
呜——
光暗交替,从对侧轨道疾驶而过的列车遮断了夕阳的余光。隔着两层玻璃车窗,陈让似乎看见在另一端的车厢中,某个身影一闪而逝。
“……”
在对上双眼的瞬间,思维陷入了冻结。
打破了自我限制的枷锁,尘封的记忆冲撞着大脑,似乎就要汹涌而出。
不知不觉手松开了,白色的礼盒掉落在了车厢地板上。
“怎么了,让?”
察觉到友人的异常,旁边的万夜带着担心的表情询问道。
“我没事……”
就在他下意识地弯下腰,想要去捡掉在地上的盒子的时候。
咣当——
从车厢的顶端传来了金属崩裂的声音,随后,车厢顶部的通风系统发出沉重的声响坠落在了地板上,白色的人影从缺口跳了下来。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护甲的人,脸部完全被面具一般的目镜遮住所以分不出性别,手中拿着的黑色突击步枪则是陈让完全没见过的种类,虽然装束看上去像是哪里的士兵,但是装备上没有任何的标识。
对方在落地的瞬间就锁定了车厢里的两人。
警惕心一瞬间提高到极致,陈让保持着捡取礼盒的动作,手却搭上了另一个东西。
“目标确认……”
在和某处进行了通讯之后,白甲士兵立即调转枪口,对准两人的方向扣下了扳机。
“万夜,到我身后!”
黑色的枪口喷出细小的火苗,子弹向着车厢的另一端倾泻而出,嵌入钢板之中。
陈让将地板上的紧急维修口的顶板的一侧整个提了起来,作为屏障阻挡在自己身前。
两层铁板拼合成的顶板或许有些重量,不过对于陈让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而这份厚重在此刻成为了两人的生命保障。
砰砰砰——
子弹飞快地击打在盖子上,钛合金制成的上层板块在瞬间就被穿透,随后子弹击打在下层的板块上,虽然余力不足以击穿剩余的金属板,但是依旧打出了一块块凹陷。
每一发子弹都是一次角力,将沉重的顶板与死线向着两人的方向推去。
在接连不断的冲击力作用下,陈让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飞快地流逝着。
终究只是民用设施,想要阻挡突击步枪的子弹还是太勉强了,陈让一边侧过身体以减少自己的中弹几率,大脑则是飞快地思考着脱离的方法。
不过,没有工具又没有地利,想要从这种全副武装的敌人手中逃脱谈何容易,更何况这是高速行驶着的列车上。
因为开启了扫射模式,所以陈让也没有办法仔细计算对方到底打了多少颗子弹,只能通过顶板收到的冲击次数粗略地估计对方的击发数量,期待对方换弹夹的时候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带着身后的少女逃跑。
但是,这面被当做护盾的顶板或许在对方弹夹打空之前就支撑不住了。而面对这种全副武装不知底细的敌人,“赤手空拳打到对方”的选项一开始就不存在。
忽然,枪声暂停了一小会。
‘弹夹打空了?不对,击发数量远远还没到,那是……’
在他做出反应前,一道不同于子弹的碰撞声响了起来。
随后,一道黑影从他的头顶一闪而过。陈让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那个物体的形象——是榴弹。
虽然通过外观就已经知道对方的突击步枪加装了榴弹发射器,但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敢直接在车厢内使用,这节列车的长度只有16米,而且是这种封闭的空间,对方自己也不可能幸免!
在身体做出反应,转身抱着万夜躲避之前。
“没问题的,交给我吧。”
万夜话语没有丝毫根据,但是却让陈让安心了下来。
他没有转头去看身后的状况,而是专心地支撑着挡板——对方在发射了榴弹之后立即回归了扫射,也没有作出规避,大概是完全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波及到吧。
“weave(编织)!”
片刻后,身后响起了某种物体被震撼的声音,但是陈让并没有感觉到随之而来的冲击和弹片,甚至连风都没有感觉到。
“我做到了哦,让。”
不过——
“万夜,往后车厢跑!”
虽然不知道少女是如何防止了榴弹的爆炸,但是身前的钛合金板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无论如何,都要让万夜先逃出去才行。
终于,有一枚弹药突破了第二层顶板板,贴着陈让的身体擦了过去。
“唔……”
从身后传来的一声闷哼,随后而来的是某人倒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