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距离新阳二中五公里。如果是平时,胡周肯定倒两部公交过去。但这次他打了车。
因为他着急,更因为他有足够的钱。
一进市立医院的大门,首先就是通往急诊大楼的绿色通道。
一辆救护车停在路边,顶灯还没熄灭,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围在一具担架周围,匆匆向抢救室赶去。
胡周的心猛地往下沉,记忆止不住地向外翻腾。
他想起了小时候骑在父亲肩上眺望大新山,想起父亲用铸铁边角料为他做的坦克模型,还想起“新都芯”建筑工地上父亲满是尘土的背景。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向担架飞奔过去。
那些医护人员也不阻拦他,任由他扑到担架边辨认病人的容貌。
然后,他发现躺在担架上的是个陌生的老年人。
他想继续寻找父亲的下落,但是腿脚却不听他使唤,甚至连嘴都不听他大脑的指挥。
他看着自己拿起手机听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电波音说了一段不可理喻的话,而后听见自己傲慢地说:“不是心梗,是生物碱中毒。需要马上准备血清。”
他觉得,自己的病,好像已经不是幻视那么简单,似乎还要白日梦游了。
没事为这个陌生人跟那些陌生人废什么话?我要找我爸呀!
说完这些那就赶紧走吧!可腿脚依然不听他的。
只见医护人员中有个负责人模样的,露出夸张的鄙视神情,对他说:“你懂什么?滚一边去!”
胡周很想滚一边去,可他听见自己做作地哼了一声,说:“我言尽于此,出了事你们可不要后悔!”
那么我可以走了吗?胡周问自己的身体。身体用实际行动做了回答——它纹丝不动。
混蛋!我要去找我爸!你还在等什么?
他希望那个负责人能把自己拖出这个诡异的力场,然而这些医护人员虽然一个个对他极其鄙视,而且口出恶言,却没有一个人对他动手。
所有人都在等。
等啊等,终于等来了一辆黑色轿车,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
虽然胡周觉得那车应该是帕萨特,不怎么高端,而且跟一般的帕萨特比,外型有点走样,车尾还镶了个p开头的银色英文单词,似乎像山寨货。
那车上下来的人也就是一个方脸宽眉的中年大叔,有点严肃,有点疲惫,但在场所有人都对那车那人极其敬畏。
而那人虽然看起来地位挺高,但对担架上的人却十分在意。
他匆匆赶到担架边,说:“爸!”
接下来发生的事极其狗血。
中年人严厉地训话,要求医护人员把担架上的老父亲治好,虽然他这是在浪费抢救时间。
医护人员唯唯诺诺,纷纷表决心,虽然他们并不是主治医生,而且他们也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
而胡周痛心地看到自己故作高深地说着阴阳怪气的话,诸如“言尽于此”、“后果自负”等等。
然后,中年人居然就信了。他不信医护人员的判断,偏偏就信胡周的。
再然后,一群人前呼后拥来到抢救室门口,老先生推进去打了一针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血清,还不到五分钟,就生龙活虎地走了出来。
于是中年人龙颜大悦,众人欢欣鼓舞,老先生知恩图报,中年人留了手机号,向恩人胡周许下种种诺言。
只有胡周表面上冷峻得像神经病一样,心里哭成了狗:“滚!你的老爹得救了,我的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滚,都给我滚!”
随着人群的散去,胡周视野中的红点也消失了。
一切恢复了平静。
顾不上反思刚才的诡异遭遇,胡周在急诊大楼里转了三圈,没能找到父亲的下落。
想起刚才中年人信誓旦旦说有困难可以随时找他,胡周翻出了他的手机号拨了过去,永远是忙音。
既忧虑,又无助,胡周几乎要哭。
这时,艾维利提亚又发来了消息:“朋友,在吗?这个案情你怎么看?你的一句话可是价值两万哦!”
胡周回了段语音,气急败坏道:“我有很急的事要办!没空看!”
艾维利提亚连忙问:“什么事?有我能帮忙的吗?”
胡周又发了几段语音,大致说了下情况。眼前又亮起了红点。
红色圆点闪烁,红色圆点闪烁,红色圆点闪烁……
然后,艾维利提亚发来了消息:“你父亲正在城南警署录口供。”
啊?怎么跑警署去了?
不过只要别在医院里就好。胡周觉得心里宽慰了不少,但又对艾维利提亚的话将信将疑:“你怎么知道的?”
于是,对方发过来一段监控录像的视频。
警署的接待室里,胡克俭正和一个穿棕色皮衣、头上包着绷带的人隔着两个椅子坐在桌子一边。
桌子的另一边,两位民警正在做笔录。
“这种监控视频都能弄到?!小艾你太牛了!”
……
……
出门,打车,几分钟后,胡周来到了警署,见到了满面愁容的父亲和满面怒气的绷带男。
至于如何得知父亲在这里,就说是同学刚巧看见吧!
年长些的民警把绷带男去其他房间回避,年轻的民警留下接待胡周,说:“他一直不肯交代身份,也不肯和家里联系,手机断了电,又不肯交出来充电。这对他是很不利的。幸好你来了。”
然后他又胡克俭说:“看到没有,你的事瞒不住的。你儿子的同学不就看到了吗?赶紧商量下把事情解决了。我这儿还有一件家暴案等着处理呢!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父子俩并肩坐下,沉默了一阵,神情都有些沮丧。
父亲觉得自己这事不太体面,但考虑到老婆的脾性,这事先让儿子知道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简单解释了几句,胡周就明白了。
父亲失业有些日子了,全靠打零工挣钱。工资微薄,只要一天上不了工,家里就开不了伙了。所以,最近这些日子的加班,其实全是在打工。
今天他起得有些晚,工地招工已经满员,面包车也已经开走,他走投无路,就想去小区周边捡些瓶瓶罐罐卖给垃圾回收站。没想到,刚捡没多久,那个穿棕色皮衣的人就突然冒出来阻止他,扬言不许他带走一瓶一罐。
“我本来没想跟他争抢。他说这是他的地头,那我就去别处。但他要我把已经捡了的留下,我不能同意。这是我的劳动所得,他不能抢。所以,我就……”
讲到这里,父亲说不下去了。
“所以你就用板砖拍了人家的脑门,然后陪他去医院验伤。”年轻民警替他把话说完,又说,“现在他受了伤,你没受伤,无论公了还是私了,你赔一笔钱是逃不掉的。我建议你们私下和解。”
一听到赔钱,胡克俭争辩道:“是他先动的手,我是正当防卫!”
年轻民警道:“大叔,处理案件要讲证据。你这事,取证很难的。谁能证明当时是怎么回事呢?”
胡克俭依然倔强道:“凡事都要分个是非曲直。他先动的手,难道就一点错都没有?”
年轻民警道:“你说他先动手,谁来作证?”
胡克俭憋屈地沉默了。
父亲拾荒、跟人起冲突,是为了养家,说到底,是为了老婆孩子。
看到父亲委屈的样子,胡周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一定要做些什么,绝不能让父亲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