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南海玉城，一个很美的城池，正直青柳飘扬的四月，她与戈儿乘着轻舟出蓬莱，登岸时遇到一大限将至的老船夫，老船夫见她们两个女子要去京都，不但好心为她们指路，还提醒她们玉城里多得是权贵子弟，一定要当心。

老船夫印堂发黑，命不久矣，家中还有一卧病的妻子，一独女十五岁在大户人家当丫鬟，生活甚是清苦，若是连他都去了，那这个家就真的没有了。

凤栖叮嘱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不可擅自更改凡人的命数，否则将会受到反噬，付出一定的代价，可尽管如此，她依旧救了他。

果然，代价很快就来了！

就那天夜晚，她与戈儿在玉城街头，碰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女孩，十二三岁，长得与寻常孩子无异，除了下身，因为她的下身不是双腿，而是一条尾巴，像蛇尾巴，却多了许多怪异的黑色鳞片，坑坑洼洼，看起来有些恐怖，也难怪会被世人当做怪物。

女孩浑身是血，显然是被毒打过，她充满仇恨的血色眼睛如狼般警惕，恶狠狠地盯着围观的人群。

看着她血红的眼睛，人们心中恐惧不安，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怪物，人首蛇身，定是不好的东西，于是就齐声吆喝想杀了她。

冷月飒本想救她，却被黛戈制止了，尽管这些凡人的行为确实毒辣，但是这不是她救那个女孩的理由。黛戈始终铭记，冷月飒不是菩萨转世，理应拯救一切苦难，相反，她原本不应该比这些人仁慈，甚至没有仁慈可言。

对于黛戈的话，冷月飒没懂，她也不想懂，在海盗来临，人群混乱之际，她抱起那个小女孩，将她送到了河中，那是小女孩拼尽全力，忍受众人践踏想爬去的地方，也许，她原本就属于深水。

那人首蛇身的小女孩沉入水里，可她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冒着生命危险回来，在冷月飒的手上落下一个吻，仿佛是一个印记，只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后来，一辆马车不知从哪里驶向人群，众人连忙四处躲闪，其中有一男子被绊倒，马车从他身体上碾过，霎时，伴着惨叫声，鲜血四溅，脑浆泵裂。

人们从血肉模糊的尸体上踏过，血水溅了一地。这是何等悲哀！刚刚惨死，灵魂还未曾脱离身体，便被千万只脚践踏在尚有余温的肉体上。死者怨气极重，鲜血溅到了冷月飒的身上，怨灵当即锁定了她，想要夺取她的身体死而复生。

冷月飒本想将他超度，可是在最后一刻失败了，她找不到原因，唯一的可能那就是代价，可没想到那代价来的那般快。

危难之间，秦沧郢救了她，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冷月飒记得，那时秦沧郢戴着一个银面具，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很舒适，像是莲花，闻着它，她的心异常平静下来。他打散了怨灵，带着她飞出了人群，落到一颗柳树下。

冷月飒觉得奇怪，她看得透所有人的心，却唯独看不透他的心，看见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那一双摄人心魂的眸子，如黑夜里的潭水，深不见底……

好熟悉的一双眼，狠狠地敲打在她的心上，生生地泛起疼，一时之间，仿佛记忆中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如潮水般涌来，却终究什么也没抓到，只留下酸酸楚楚一片萦绕鼻息间。

分别之际，她回头问他：我可曾见过你？

来香阁里，他们又一次相遇，他戴着斗笠，敛了面容，那一晚，也是满天烟火，盛世繁华，他们立在湖边。

她问，烟花是什么？

他回答，就是一种可以让人看见一瞬间美丽的东西。

她问，为什么只有一瞬间？

他说，因为美只有一瞬间。

她不喜欢只有一瞬间的美丽，可这世间的人往往就为了那一瞬间的美丽倾尽所有。

她摘下了他的斗笠，白纱飘过，一张绝美的脸呈现在眼前，冷月飒不禁晃了晃神，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是却什么也没看清楚……

眼前人，他的眉目，他的轮廓，他的身影，与不知何时埋藏在记忆深处的虚影尽相重合，心底划过一抹莫名的苦涩。

迟疑许久，她问他是谁。

他说秦沧郢。

秦苍蝇？苍蝇？当时她怎么也没弄明白，他父母为何给他取了这么个惹人生厌的名字。

他的感觉真的太熟悉了，她又问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或许真的是前世有缘，秦沧郢双目幽深，脸上划过一丝无奈，随即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今生今世，为何要出现在我的世界？你可知，有些人一旦出现便是生生世世都躲不开了？”

天边烟火，明亮绚丽，燃尽芳华，众生仰望，却又遥不可及，刹那即逝，就好比浮尘缥缈，到头来，不过空梦一场。

鲜红的丝带缠绕在手心，极为好看，这是她的标记，冷月飒睫毛微垂，她知道，沧郢为了她，放弃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从她一出现，她带给他的只有负担和牵绊。她亏欠的人太多了，而沧郢是她最后的牵绊。

那日蓬莱，天火焚境里，她心如死灰，失去希望，她的存在，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和死亡，她想，她若真的消失了，或许这个世道就清静了吧。

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在灰飞烟灭之际，秦沧郢坠入天火焚境，一把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眼中带着深深的恐慌和乞求，他害怕她就这么真的消失了，那他余生该这么办？

“你亏欠他人，想要一死了之，可你忍心，你舍得留下我一人吗？”

是的，她不忍心，她不舍得，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

看着天边的烟火，冷月飒目光迷离，“沧郢，为了我，值得吗？”

秦沧郢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捧着她的脸，俊美的容颜如水温柔，“小丫头，你可知，朝堂之上，瞬息万变，胜者为王败着为寇，既然有成功，便有失败，没有所谓的值不值，那些被牵连的人，他们最初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利罢了，从一开始，他们就应该做好迎接这一天的准备，既然插了足，淌了这一趟浑水，不管结局如何，所有人都得接受，成功了，荣华富贵位居人上，失败了，满门抄斩骂名青史，对于他们，唯一关系的也只能是他们一开始就选错了阵地罢了。而对于我，皇位江山从来就不是我秦沧郢想要的。”

冷月飒静静的听着，明亮的双眼里多了一份迷茫，皇位江山从来就不是他想要的，这句话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也许只有在许多年之后，当她坐在那个众生仰望的位置，回首过往，即便拥有六界繁华，却敌不过那一人一笑。

秦沧郢微微一笑，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叹息道：“小丫头，爱上你，我别无选择……也不想有其他选择。”

冷月飒不知道，秦沧郢话里有话，血莲情咒之事，他终是没有告诉她，可也并不是伏图老祖所说的那样，秦沧郢不说出来，也不过不想惹她怀疑，既然无关紧要，那就让它永远消逝吧！

也许只有到了那一天，秦沧郢才会明白，前尘易逝，往事如烟，一念之差，有些东西就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的，而有些遗憾是失足成恨后悔莫及的。

烟花易逝，夜空又恢复了黑沉，深邃无边。

本昏昏欲睡的冷月飒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梦，于是来了精神，眼睛异常明亮，她坐在秦沧郢的腿上，双手捧着他俊美的脸庞，认真又欣喜道：“沧郢，你知道吗？你猜对了，沧墨的院子被抢了，不！是输了，只不过他是故意输的，我都看到了，可是浮幽不知道……”

冷月飒细细地给秦沧郢说了梦里的场景，浮幽和沧墨的每一句对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赌注，那则凡间段子。

秦沧郢仔细听着，赛过星辰的双眸越发幽深，若他还像她一样单纯以为那只是一个梦，他就不是秦沧郢了！

一则梦，如此清晰，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到底是为什么？依冷月飒的描述，浮幽和沧墨是相处的极为融洽的，沧墨是爱浮幽的，而明显浮幽不知道，但那一切太美好了，太平静了，听着这个故事，秦沧郢心中隐隐不安，却又有一种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局的冲动。

沧墨？这个名字秦沧郢曾见过，冷月飒刚来京都时，冷家被魔界灭门，那晚，他从她发间取下一支白玉簪。那支簪子纤细透明，玉身上刻着莲花纹路，极为好看，若放到日光下，凑近一看，里面白玉如水缓缓流动，颇为神奇。从莲花纹路，足见送簪子之人如莲般圣洁无暇的浓浓情意，而流动的白玉恰是永生守护的誓言。

在风邪大陆，只要是及笄未婚的女子都会在发间插一根白玉簪，这是一场很庄重的仪式。

冷月飒是凤栖抚养长大，秦沧郢以为白玉簪定是由凤栖所赠，可是，也许连凤栖自己都不知道，那只白玉簪被人调包了，因为，尖端处有两个极为隐秘的字。

沧墨，那两个字是沧墨，秦沧郢查遍蓬莱也没找出沧墨是谁，他甚至动用夏青洛的轮回盘也算不出那人半点信息，仿佛世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一样！

但有一点秦沧郢肯定，簪子上刻着沧墨，不是凤栖，显然，那个名叫沧墨的人心小的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簪子被换了。既然都有人换了，他不介意再换一次！

那支簪子很完美，连他也很喜欢，找不出半分碍眼之处，除了那个名字，于是他只抹去了那两个字，而留下了一个郢字。其实，他的心更小，小到别人看她几眼他都觉得心里堵的慌。

现在，那个名字再次被提起，事情已经不简单了。

对于浮幽这个名字，秦沧郢没有什么印象，可是听久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那般理所当然，毫无违和感，渐渐地，秦沧郢心底处总有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感觉，像是一种心疼，又像是一种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