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苏然 06
作者:十二叶      更新:2019-07-30 20:45      字数:5874

十六岁那年春天,距离我周岁还有3个月,由于县里突击检查,厂里的领导没有提前做好准备,我们这一批童工被查了出来,失去工作的我,跑到了一家酒吧当歌手。我会的曲目不多,为了温饱,我每天都得学习新的歌曲,像什么“画心”、“稻香”之类的都是那个时期非常流行的歌曲。每次上台,我穿着露骨,浓妆艳抹,再卖弄一些风姿,总能把一般的客人对付过去。要是碰到有意为难你的客人,可就不是那么容易打发了。

他们会先打断我唱的歌,然后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态度说,“每天都听这些,听久了都腻了。我来点一首……”诸如此类的话。他们知道我会的新歌不多,就总是会点那些我不会的,一旦我不会唱,他们就会要求我下去陪他们喝杯酒,若我不喝,他们就起哄,逼老板辞退我。

酒吧的老板娘是个能干的女人,每每这时她就会先过去安抚他们的情绪,然后带着我过去赔罪,与他们喝上几杯酒。那些个臭男人,也不管我是不是未成年人,一双双咸猪手,总能找到机会吃我一点豆腐。

我曾经想等三个月后就辞掉工作,但当我拿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除了唱歌,再没有能让我赚到这么多的钱的工作了。这么一觉得,就浑浑噩噩地唱了3年。

慢慢地,我忽然觉得唱歌是我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既能得到别人的赞赏,又能把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唱出来。我忘了多少次唱到动情时留下眼泪,也忘了我赢得过多少喝彩。我只是从心里爱上了它。那时候我没有朋友,唱歌就是我消除寂寞最好的方法。

不知是经济不景气还是什么缘故,有那么一段时间,酒吧的客人少了很多。老板娘辞掉了很多人,唯独没有辞退我,她说,做了这么多年酒吧生意,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我这样喜欢唱歌的女生。酒吧人一少,我对常来的客人也熟悉了不少,那些总找我麻烦的客人,似乎也知趣地转移了目标。

有一天,酒吧来了个新面孔,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五官清秀,谈吐文雅,与这个酒吧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他静静地坐在酒吧的角落,专心致志地听着我唱歌,像我忠实的粉丝一样。我唱完歌后,他就请我喝一杯果汁,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我唱他留,我不唱他走。他从不跟我说一句话,我也不敢轻易与他交谈。这样的状态维持一星期之后,终于有天,他照例给我送完果汁后,叫住了我。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带着一点儿稚气。我站定,等着他继续说话,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问我,“苏子是你真名么?”

“苏子是我在这边的艺名,我叫苏然。”我笑着说道。

他脸颊泛起微红,低下头,小声地问道:“我叫米诺,我可以跟你做朋友么?苏然。”

那就是我和米诺的初识。

米诺是酒吧旁一所音乐学院的学生,平时课业不多,完成每天的练习后,总是一个人出来闲逛。他似乎不善于与人交往,所以从没见过朋友跟他一起来酒吧。性格有点内向的他,寡言少语,却跟我有说不完的话题。或许是我们打从心里都喜欢音乐,才让我们没有因为性格不同而拉开距离。

我们常在一起讨论某某歌手的哪一首新歌好听,一起学会它,再约定个时间进行个小比赛。他总是故意唱走调输给我,但他掩饰的技术太差,每次他故意唱错,都能走调到变成说话的声音。但,我也不揭穿他,享受着他对我的夸赞。

他有一个小乐器,是他去世的爷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支做工讲究,朴素精致的口琴。但他从来不在我面前吹奏,我也不清楚有什么隐情,大概是因为对他来说有特殊意义吧。

白天不上班的时候,米诺会邀请我偷偷溜进学校跟他一起上课。同学问起我是谁,他总会把我拥到怀里,说我是他女朋友。我知道他是为了让我能留下来一起上课而撒谎的,但是每次一靠近他,我的心跳就莫名地加快起来。

上课时,米诺会在不经意地时候,给我递上一张纸,上面总是会用他清秀的字体,写着“这节课无聊与否、他发现了一首新歌、我听不听得懂”之类的话。每每此时,我总会让他安心听课。对他来说上课的机会可能随时可以放弃,想学学,不想学不学,但对我来说,在这里的每一堂课都尤为珍贵。

米诺见我不理他,又不想玩手机,只好趴在桌上打盹儿。下课时,我叫醒他,他的额头总会留下一个红印。我说他是做梦被观音菩萨点化了,将来要去看管竹林。他笑了笑,说:“你见过这么白的黑熊精么?”

平心而论,他比申蓝还要白上几分,是我见过的男生里,最白的一个。再加上他皮肤细嫩,吹弹可破,女生跟他一比都可能会感到自卑。我想了一想,或许他是熊猫精。

与米诺相处的时间久了,总能发现他的一些小毛病。例如:他有洁癖,吃饭用的餐具得是自己洗的,洗完还得消毒后才能继续用;说自己不挑食,但是从来不吃与青椒有关的食物;把用完的笔芯扔到别人的抽屉里,然后,双手合十,说不是我扔的……越熟悉他就越觉得他像个孩子。

白天我们一起上课,晚上他在酒吧听我唱歌。那时候,我仿佛有种自己不再是个不幸的女生的错觉。

但好景不长,不知是哪个人大嘴巴把我们俩的事情传了出去,再加上我和他长得还不错,这件事就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人红是非多,有人开始贴出我在酒吧唱歌的照片,更有人查出我不属于这个学校,一时间,事态就往最差的方向发展起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米诺的学校。

米诺倒是不在乎学校里同学的议论,坚持每天晚上来听我唱歌。因为这件事,他们学校里的很多学生也跑来酒吧玩,酒吧的生意反而因此变好。老板娘以为是米诺介绍过来的,说要给他一点儿辛苦费。我拦住她,告诉她真相后,她才罢休。那个月,我的工资涨了1000。

拿到工资后,我决定请米诺去看一场演唱会,米诺拒绝了,他说,看演唱会太浪费钱,不如买两把小提琴,我们一起学。

隔天,我们就一起去了乐器行。别看米诺平时愣头愣脑的,要紧时刻还是蛮可靠的,面对一味抬高价钱的乐器行老板,他的杀价天赋瞬间被激活,老板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下败下阵来,最后,还给我们打了个折。

拿到乐器的我,心情无比愉悦,我从没想过,有生之年,会有一把属于自己的乐器。用米诺的话说,我从没那样开心过。

白天一没课,米诺就带着小提琴过来找我,酒吧白天不开门,老板娘信任我,就把钥匙给了我,让我们在酒吧里练习,作为回报,练习完后,我们会帮着清洁工阿姨打扫酒吧。

米诺有过一定的小提琴基础,学东西很快,跟他相比,我就笨了许多。如何拿琴,如何运弓,他都得手把手的教我。幸好我的领悟能力还能达到一般的水平,不然他肯定被我活活折腾死。

学了个把月,每天重复着相同的练习,我深刻地感觉到能拉上一首好的曲子着实不容易。小提琴需要长久的练习,一步一个脚印,不能急于求成。米诺有些基础,但是太久没练习,自己也生疏了,就跟我一样从头开始练,我们两个保持在一前一后的相似水平,齐驱并进。

时间总是不留情面地逝去,很快地,寒假来临了,米诺要回家了。临别前,他塞给我一个木盒,特定叮嘱我,等到再次见到他时才能开启那个木盒。

那个木盒做工不算粗糙,盒身雕着错落有致的玫瑰花,盒盖上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许是年月有些久了,盒子有些暗黄。我用一块纱布把盒子包了起来,放进抽屉里锁了起来。

春节很快到了,处处洋溢着节日的美好气氛,酒吧春节不营业,老板娘把钥匙留给我,匆匆地赶回了老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了,我想我妈,想念我哥和小白,我对着天空中的星星许愿,这么多的星星,总会有一颗能把我的思念带给他们。

正月初三的时候,米诺不知道变了什么样的戏法,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当他笑盈盈地冲我说着新春快乐的时候,我情绪失控地抱着他哭了起来。

他摸着我的头,带点儿责怪地语气,说:“大过年的,哭什么?小心明年变成猪。”

我破涕为笑,“就算变成猪,也是可爱的猪。”

他轻轻地擦掉我的眼泪,问道:“我给你的木盒还在么?”

“还在,还在。”我跑到吧台,把木盒拿了过来。这些日子,这木盒我都是随身携带的。

他把木盒递给我,“打开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拨开里面的绒布,是一支口琴,米诺爷爷送给他的那支。

“知道以前你叫我吹口琴给你听,我为什么不吹么?”

“为什么?”

“因为爷爷死后,我下定决心,只吹给我爱的人听。”米诺神情严肃地看着我,顿了顿,说道:“苏然,我爱你。”

他拿起木盒里的口琴,吹奏起来,我感受着每一声乐音的起伏,感受着心脏每一秒加快跳动的次数,良久,我回道:“米诺,我也爱你。”

米诺听到我的话,开心地把我抱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开心,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永远这么开心下去。但我终究没有做到。

寒假结束后,米诺就跟我同居了。米诺的学校校外住宿很好申请,并没有给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

我们租了一个带厨房的套房,米诺不会做饭,照顾他每天的饮食起居成为了我额外的工作,但我乐在其中。

休息的时候,我们常常跑到楼顶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米诺会在月光下,吹口琴给我听,我附和着口琴声唱歌。一时间,整个楼顶,乐声徘徊,心念相合。

我原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一个中年妇女敲响了家门,塞了一笔钱给我,让我离开她儿子。我没有收钱,但我还是搬了出去。

也是的,像我这样在酒吧唱歌的女生,再怎么解释,在那些人的眼里也不是清白身。

搬出去后,米诺来找过我,他说:“不管我妈怎么阻挠我们,我还是要跟你在一起。”

我回道:“现实点吧,米诺,我们难道不打算结婚么?”说完这句话,我扭头就走。

那天之后,米诺没有再找过我。他常坐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占据,可我的心,依然却空荡荡的。

我没有放弃酒吧的工作,也曾在心里暗自想着,若米诺回来找我,我会答应跟他一起远走高飞。

然而米诺没有改变他的想法,改变的另有其人。

那是一个深夜,酒吧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人,他们踢桌掀椅地把客人一个个吓走,然后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我有点儿惊慌地看着老板娘,与往常不同的是,老板娘这次也惊恐万分地看着我。

“唱啊,继续唱,不做生意了么?”为首的中年男子说道。

他的手臂纹了一条龙图腾,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渗人。

我压抑着自己内心地恐惧,唱起歌来。一首接一首,那中年男子只是为我拍手称好,没有其他的动作。

快下班的时候,中年男子把老板娘叫了过去。酒吧的音乐很响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默默地整理好自己的物品,准备下班。刚走到休息室,老板娘叫住了我,说道:“苏子,你等我一会儿,这几个人太凶了,我有点害怕,晚上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点点头,只见老板娘神色慌张地收起了她的东西,口红掉在地上她都没有捡,看来她是真的很害怕。

走到巷子口,那群人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老板娘躲在我后面,瑟瑟发抖。

“你们别乱来,我随时会报警。”我手里抓着手机,佯装镇定地说道。

中年男子朝我笑了笑,径直地走了过来,“老板娘,想好了么?这可是笔不错的交易。”

这时,只听老板娘说道:“苏子,对不起。”我被用力一推,栽倒在中年男子的怀里。

中年男子一把夺过我的手里的手机,把我的双手禁锢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老板娘欠了他们一屁股债,为了还账,她亲手把我送进一个满身肥膘的中年男子怀里。

我睁大着眼睛向老板娘求助,希望她能改变主意救出我,可我只看到她远远离开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被押送到一个废弃的工厂里,那里充斥着一股陈腐的食物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次慢性中毒。

中年男子把我扔在一张破床上,用布带绑住我的手脚,然后往我嘴里塞了一个布团。

我拼命地挣扎着,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仿佛乐在其中。随后,他粗暴地撕开我的衣服,一双粗糙而肥厚的手,在我身上游离。粗俗而下流的话语,在我的耳旁不断回响。此时此刻,我像堕入悬崖一般,在无底的深渊里不断地沦陷。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我放弃了挣扎,任凭那个面相丑陋的人在我的身上肆虐。

伴随着一声嘶吼,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沉重的身体瞬间压在我的身上,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拔出我嘴里塞的布团,然后从床边的一个小柜子里的药盒里拿了几颗药,塞进我嘴里,灌我喝了口水,药就跟着水一起下咽了。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像是欣赏他成功的作品一样。约莫过了几分钟,他笑着解开绑住我的布带,扔了几件破衣服给我,扬长而去。

从工厂里出来,外面漆黑一片。我下意识地抱紧自己,一只蟋蟀从衣服跳了出来,我吓了一跳,脱下身上的衣服,跑回工厂。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心里满满的都是对米诺的愧疚。

我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等他归来,也没有任何资格跟他远走高飞。

天色渐明时,我带着满身凌乱走出工厂,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身体的痛楚渐渐被忘却。我用破布蒙住自己的脸,生怕自己的狼狈样让别人看见。

回到宿舍后,我用冷水不断地冲刷着自己的身体。可身体的污浊可以洗净,内心的伤痕却永远抚不平。

我曾想过自杀,可我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或许是我内心还有着再见到心爱的人的渴求,也或许是我对这现世还有一些残念。

那一整天,陆陆续续地有人来敲门。先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后是老板娘。我没有作声,只是一味地哭泣。老板娘隔着们一直跟我说着对不起,说她是形势所逼。我没有原谅她,我可以忍受全世界所有的不公,但我没法再次接受一个背叛我的人。

老板娘在门外的信箱里给我留了一笔钱,我想也不想地把那些钱从窗外扔了出去。楼下的人们你争我抢地捡着钱,我拉上行李箱,坐上了远离那个城市的火车。

从那以后,我和米诺,一人一城,永生相隔。

记忆拉回现实。

我从没想过能再一次得到关于米诺的消息,当我拿着那支口琴的时候,我仿佛能感觉到米诺就在我的身边。

“你,怎么会有这支口琴。”我颤抖着声音问道。比起这支口琴,我更加意外的是,它怎么会在游若贤手里。

游若贤往车窗外看了许久,然后说道:“米诺是我朋友。”

“他,还好么?”我低下头问道。

“他走了,出了场车祸,原本抢救了过来。我从外地赶过去看他的时候,他忽然病情加重,几天后,就离开了。”我吃惊地看着游若贤,他眉头紧锁着,眼神黯淡无光。

我以为我会惊叫起来,因为这一切太让人难以置信。但我只是低沉着头,眼眶渐渐湿润。

这时游若贤用手勾住我下巴,抬起我的头,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吻住了我。

我吓得睁大了眼睛,把游若贤推开,怒吼道:“你干什么!”

游若贤勾起嘴角,轻轻地把我抱住,说道:“米诺临走前,拜托我找到你,照顾你。可,怎么办?我爱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