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的功夫茶,以前我都觉得苦涩如药,今天再品,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吴小九带回来的这句话,让吴承鉴和周贻瑾对蔡清华对吴家的姿态都有了底——这句话明着是说功夫茶,暗中的意思则是对吴承鉴实力与手腕的承认,至少蔡清华已经不是双方二次会面时那种高高在上、视吴家如蝼蚁姿态了。
“不是恩赐或者施舍,而是合作。”吴承鉴笑道:“这就有的谈了。”
“你也不要太得意忘形。”周贻瑾说:“就算是合作,也只是和‘蔡师爷’谈,而不是和总督老爷谈。”
“放心吧,”吴承鉴笑道:“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
蔡师爷约好了是晚上过来,所以吴承鉴就不回西关了,一整天都待在花差号上,却半步不入疍三娘的舱门,而是在甲板上钓了一整天的鱼。
到了晚间,吴承鉴挑了其中最肥最大的几条,准备用来款待蔡清华,疍三娘就想洗手做一味鱼汤,吴承鉴道:“你现在算是什么?如果是我老婆,女主人出手为客人做羹无可厚非,可如果只是个封帘了的花魁,这是准备重新出道么?”
疍三娘一听,胸口不断起伏,猛地掩面回舱去了。
周贻瑾皱眉道:“你就算心情不好,硬要刺三娘一刺,这话也太过分了。”
吴承鉴其实话说出口,心里也就后悔了,他除了与疍三娘赌气之外,还有几分激得她发怒发愤的念头,然而也知道自己的话说的过了,就想要不要进舱去道歉,便在这时,远处的水面上有人举灯为号。
周贻瑾道:“来了!”
吴承鉴只得跟着周贻瑾快步走过去,站在舷边迎候。
花差号上,灯火大明,火把在海风中猎猎作响,照得甲板十分亮堂。
宽敞的甲板上却空荡荡的,除了主客三人之外,就只有吴七和吴小九在旁伺候,吴小九调弄着酒水,吴七则摆弄着烧烤用的架子,
蔡清华扫了一眼,笑道:“昊官如今权倾西关,富可敌国,就请我吃这个,也太寒酸了吧。”
周贻瑾笑了笑说:“今晚的架撑虽然不多,却也都不是凡品,就说这个烧烤用的青铜煎炉,也是件两千年的古物了,不是富可敌国的人,还真拿不出这东西来整治烧烤。”
蔡清华上前看了两眼,只见吴七正在做烧烤的煎炉分上下两层,上层烤着鱼虾,下层放炭火,炉体边缘处黑中带绿,黑的是烟熏痕迹,绿的是千年铜锈。
“两千年?”蔡清华抹了一点铜锈,细品之后点了点头:“那是秦汉的古物了?”
周贻瑾道:“这铜炉放在两千年前虽然不是什么精致的金石珍器,但的确是南越武王赵佗用过的古物。”
赵佗乃秦始皇的方面大将,是华夏在两广、越南地区的第一个开拓者,汉朝初年曾建国称帝,版图并入大汉之前疆域东西两千里,囊括了今天的广东、广西、越南,以及云南、贵州、湖南的一部分,他一个人熬死了六代帝皇(秦始、项羽、汉高、惠帝、文帝、景帝),堪称真正的六代帝皇完,一直活到了汉武帝时代,享年超过百岁,真是一代传奇人生,既是华夏南拓二千里的大功臣,也是三越(广东、广西、越南)走进文明的奠基人。
蔡清华指着笑道:“那这几条鱼呢?有一千年还是两千年?”
周贻瑾道:“鱼倒是新鲜的,昊官今天花了一整天,钓了十七八条,这几条是最大的。”
蔡清华抚掌道:“宜和行近日每一天的进账,何止白银万两!这三条鱼花了昊官一整天的时间,算起来一尾也要三千金!”
三人同时哈哈大笑。
笑声中各自落座,吴承鉴手下的人都各有一两手绝活,吴七的烧烤功夫也是一绝,烤好了三条鱼端上来,还没开吃,香味已经引得人食指大动。
这白鹅潭在那个叫阿菩的帅小伙子生活的年代,已经成了珠江的一部分,但在吴承鉴这个年代却是江海交接之处,水文情况十分复杂,吴承鉴钓上来的鱼有淡水鱼也有咸水鱼,这三条鱼也是两江一海。
周贻瑾就请蔡清华挑选,说道:“淡水鱼的肉鲜嫩些,海水鱼的肉则比较实,师父还是吃一条淡水的吧,比较习惯。”
蔡清华却道:“不,好不容易来趟广东,自然要吃海鱼。”
吴承鉴周贻瑾自然无不可。
海鱼有个好处就是一般没什么细骨,吃起来不用挑刺,蔡清华吃了有半条,再配半杯吴小九斟上的葡萄酒,说道:“这海鱼果然和江河湖泊的鱼不同,长得好,烤的也好。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烤海鲜吃着,葡萄酒喝着,人生还有什么不足的?也怪不得贻瑾你乐不思蜀。”
用吴承鉴亲自钓的鱼开路那是表示敬重,接下来便是烤虾、烤蟹、烤章鱼、烤玉米、烤番薯…荤素搭配,吃了一样,又来一样,把蔡清华吃的舌头都麻了。
最后疍三娘带着碧荷过来,从碧荷捧着的餐盘里将三碗艇仔粥端出,和颜悦色说:“烧烤烟火味太重,先生再喝口粥吧,清清肠胃火气。”
蔡清华是认得疍三娘的,接艇仔粥的时微微欠身谢过女主人,疍三娘端给吴承鉴时,吴承鉴便拿眼睛来看她,她恍若未见,却未失礼,朝蔡清华福了一下便退下了。
这艇仔粥是广州地区水上人家的拿手小吃,以生鱼片、瘦肉、油条片、花生粒、葱花、蛋丝、海蜇丝、鱿鱼丝等为配料,以滚熟的白粥冲烫配料而成,既得白粥之绵滑,又尽诸料之鲜美,且配料虽多,却不夺粥之本味,喝起来清而不腻,因此闻名。
蔡清华喝了半碗艇仔粥,满口称赞,笑道:“酒足肉饱,淡粥清胃,海风习习,美人在侧,这日子,神仙也不换。北京虽然是天子脚下,能享用的好物却不如广东了。只可惜我身在漩涡之中,要想过这等清闲日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吴承鉴道:“北京有北京的非凡,广东也有广东的好处。蔡师爷若是喜欢,以后交代一声,什么样的好物都有。”
蔡清华笑道:“今晚吃你一条鱼,一碗粥,倒也不算逾分,再要什么好物,大方伯那里我就交代不过去了。”
周贻瑾微微摆了摆手,吴七把炭火盖住,就带着吴小九走了,偌大的甲板只剩下三人。周贻瑾又将盖住的铜炉挪过来一些,以铜炉散发的热度来抵消海风的寒冷。
吴承鉴道:“秋交之事,吴承鉴为求自保,不敢承大方伯之命,但从头到尾也未曾泄露过大方伯那边的消息。吴承鉴对大方伯绝无半点不敬之心,只是这件事情吴家这么选择实在是事出无奈,只能求大方伯体量体量我等商贾小民的难处。”
蔡清华道:“你这是担心我今晚来问罪的?”
吴承鉴道:“我们老广都是胸无大志的闲散人,西关商人只求三餐饱暖、子孙无忧,九天之上神仙打架,随便一个雷霆都不是我们这些蛮南小民能经受得起的,大方伯乃是皇子之师,将来或许更是帝师,身处九五之侧半步巅峰,自然目光开阔胸襟博大,想来必能体量下情,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为难我们这等商贾小民。”
蔡清华呵呵一笑:“商贾是商贾,自谦为小民却是过了。一府总兵、二品大员都说撸掉就撸掉,这般威势,寻常巡抚都未必能够。”
吴承鉴连忙正色道:“师爷此言差矣!那惠州总兵是因为贪腐而被革职查办,与我吴家有何相干?这都是外头的人谣传的闲言闲语,蔡师爷是明白人,想来也不会去相信这种空穴来风。”
虽然一举撸掉段龙江的确是吴承鉴的大手笔之一,南粤官场、江湖好汉也多因为这件事情对昊官侧目惊心,然而吴承鉴若是因为此事就洋洋自得,蔡清华倒要看轻他两分,这时见他极力撇清,反而更觉此子不凡。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大方伯也许…就快是帝师了。”
周贻瑾正悬手于铜炉上烘焙,听到这话,两只手同时僵在了那里。
蔡清华的这句话太过突如其来,而这个消息本身又太过惊人了!
说朱珪要当帝师,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乾隆皇帝要请他做老师——乾隆皇帝都八十几了,比朱珪还老,怎么可能请朱珪来做老师?能让朱珪成为“帝师”,那就只有皇十五子永琰要登基!
难道说,乾隆皇帝竟然要大行了不成?
蔡清华眼睛盯着吴承鉴,见吴承鉴面色沉静,倒是大感诧异:“你…你也收到消息了?”
吴承鉴低声说:“这是…要内禅了?”
周贻瑾心里一突,心道:“不是老皇帝驾崩,竟然是内禅?昊官哪里来的消息?”
却见蔡清华手指指着吴承鉴,好一会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小子,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他今天本来要拿这个消息来震一震吴承鉴,不料到头来反是自己大吃一惊。
最快更新,无弹窗阅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