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有鱼自从做了吴家的三少奶,居养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不但如此,耳目也比以前更加聪明——吴承鉴不理宅里的事情,蔡巧珠又将河南这边的事情放权给了她,所以她手下就有了不少人手奔走,而且还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一把手,这和在叶宅的时候那种处处受限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所以尽管在养胎期间,外头发生的事情,她都还是知道得很多。吴承鉴让她安心养身子,她为了自己的孩子考虑也这么做了,可毕竟是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就算让自己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偶尔脑子一转,还是想到了许许多多,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便让冬雪:“去请昊官进来一下。”
吴承鉴这边刚刚见过了艾洛特勋爵的特使,正要接见那个叫约翰的美国商人,听说叶有鱼来请自己,便按下见约翰的事情,入房来问:“怎么,可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叶有鱼把冬雪都支使了出去,才问道:“你还是跟我仔细说说仓库那边的事情吧。不然我反而不能安心。”
多慧则心累,吴承鉴也知道叶有鱼和自己算是一个类型,是心闲不住的人,沉默了一下,才开口:“罢了,这事给你交个底吧:和珅的大管家刘全,几个月前交代了一批红货下来,红货都封着,由呼塔布亲自监押交给我,要我保管。原本预备着今天出货的,我和贻瑾已经做了种种计划,原以为可以万无一失,不料昨天蔡清华就带人上了门。我们的第一层准备就都都落了空。”
“但是他们在宜和行的仓库没搜到东西。”叶有鱼道:“那么这批‘红货’,你其实放在了叶家的仓库?”
吴承鉴道:“是。这是第二层准备。贻瑾之前透过蛛丝马迹,猜测蔡士文可能已经倒向了总督府,进而猜测蔡清华可能会拿此事来要挟我们吴家。可是总督府那边却迟迟不发作,我们也不知道蔡清华最后会用什么手段,所以贻瑾就多做了一手准备——连呼塔布都瞒着,而将红货悄悄给转移了——这事如果被粤海关知道我们吴家也要吃罪的,可为了保险也只能冒险了。但是贻瑾也没有料到蔡清华会整出这么大的手笔,干冒奇险,竟然调动大兵,把整个十三行都围了搜剿。”
叶有鱼道:“现在潘、卢、蔡三家,都快搜完了吧。”
吴承鉴道:“潘家已经搜完,卢、蔡也快了。”
叶有鱼道:“那我阿爹应该已经在去见蔡师爷的路上了。”
吴承鉴道:“嗯?”
叶有鱼道:“难道你认为,我阿爹会等那位蔡师爷搜到兴成行的仓库,才有所行动?”
吴承鉴恍然一悟,笑道:“也对,他不是那样的人。”
叶有鱼看着吴承鉴,脸上带着一丝讶异:“你还笑得出来?”
吴承鉴笑道:“现在不笑,还能怎么样?”其实他笑容之中,也带着一丝自嘲与苦涩:“从蔡清华动用大兵,围了整个十三行那一刻起,我这边能做的事情,就不多了。”
叶有鱼道:“那…那你打算怎么办?”
吴承鉴沉吟着,道:“这事是和珅交代下来的,他交代了事情,我不但照办,而且用心了。现在东窗事发,我相当于是替他顶锅。经过上次的事情,刘全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只要我在朱珪的手里头闭紧了嘴,和珅多半就会明里撇清,暗中保我——这就是我应对的策略了。这个办法有点蠢,但就当前局势来说,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叶有鱼道:“他还能保住你吗?现在当家的,可不是乾隆皇帝了,是嘉庆皇帝了啊。”
“皇帝是换了。”吴承鉴淡淡道:“但当家的人,却未必就已经换了。”
“你是说…”
“如今棋局晦明难定,但当家的究竟是老皇帝,还是新皇帝,这点才是这一局棋的生死关键。”吴承鉴道:“我知道你是个不甘束手待毙的人,快则今天,缓则两日,我只怕就要进去了,我进去后若再起什么变故,你若要采取什么行动…我要你牢记这一点,不要慌乱之中,押错了宝。押对了宝,死棋也还有机会变活棋,押错了宝,活棋也会变死棋!”
叶有鱼道:“你押的,是和珅。”
“不是押和珅。”吴承鉴道:“我押的,是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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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华停止了搜剿,就在卢家的仓库里,看着跪在地上的叶大林。
叶大林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在刚才他来出首了,告诉蔡清华:他的女婿吴承鉴在他仓库里,寄了一批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从各种蛛丝马迹中看,只怕会和蔡师爷要搜剿的东西有关,所以赶紧跑来出首。
蔡清华冷冷地看着叶大林,对这只老狐狸他并无好感,也不相信他是真心实意来出首——如果真的有心立功,早干什么去了?要等到大兵把十三行围了、再无退路时才来出首?
不过叶大林肯来出首,也是有点好处的,一来少了自己一番麻烦,二来东西在叶大林手里,也还需要用他来攀出吴承鉴——靠着叶大林自己,可还攀不上和珅——而如果只是扯出叶大林,这个事情又毫无意义。
“走吧。”蔡清华留下一点人,继续搜剿卢家的仓库,他自己则带了人直奔兴成行的仓库,在叶大林的带领下,直接就找到了兴成行的秘仓。
秘仓的内门,果然封着宜和行的封条。
蔡清华笑道:“好,很好。”他转头对周贻瑾道:“这封条是伪造的吗?”
周贻瑾轻叹一声,蔡清华喝道:“去,把吴承鉴给我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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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园,日天居。
刚刚见完了那个叫约翰的美国商人,就听说总督府的人来传唤自己。
吴承鉴道:“终于还是来了。”他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慌乱。
叶有鱼也知道没法推脱,便问:“你这次去,还需要我在外面做什么吗?”
吴承鉴沉吟道:“你找个人,替我告诉叶大林,虽然他出首了我,但我不恼他,因为他不出首,迟早也会搜到兴成行,只要搜到了东西,脱身便不可能了。我待会过去,会把他摘出来。一家倒霉就够了,不用两家一起下水。”
叶有鱼有些奇怪:“你…不恼他?”
吴承鉴道:“恼他对局势无益,恼来做什么。”
交代完这话便出了门,外头两广总督府的兵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们把吴承鉴带过珠江,直入兴成行的仓库,秘仓还未打开,封条也完好无损。
蔡清华坐在仓库外一条板凳上,脸上笑吟吟的,非常轻松惬意。
周贻瑾站在一旁,沉默无语,叶大林跪在一边,扭过头去,蔡士文也站在一边,则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吴承鉴进了仓库,伸手在鼻端扇着,笑说:“这地方太憋窄了,蔡师爷你就不觉得难受吗?”
蔡清华看他还能笑,倒是给他竖起个大拇指道:“昊官,好风度。”
吴承鉴笑了笑,转头对叶大林说:“岳父大人,以后有机会把这里改一改吧,太狭促了,气味不好,东西放在这里,沾染了臭气可不好。”
叶大林原本不好意思看吴承鉴,但听他的语气,好像一点气恼自己都没有,倒是有些奇怪,不禁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
吴承鉴这才向蔡清华行了一礼,道:“蔡师爷,公事先别说,能否请你容我办一件私事?”
蔡清华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吴承鉴便指着周贻瑾道:“周老弟,你被开革了,从今往后,你跟我吴家,跟我吴承鉴没关系了。滚吧。”
周贻瑾抬眼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吴承鉴又向蔡清华道:“蔡师爷,可以不?”
蔡清华笑道:“你倒是有情有义。怨不得贻瑾这么帮你。”他对周贻瑾说:“你也别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出去之后,可别在牵扯进来了,否则师父我保不了你。”
周贻瑾低了低头,便出秘仓。
蔡清华这才道:“叶大林供述说,这秘仓是你借给他的,他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东西都是你的。”
他和叶大林都已经做好了吴承鉴抵赖的准备,也都各自准备了能让吴承鉴无法抵赖的后手。
没想到吴承鉴一口就承认了:“没错,我们十三行的行规,有时候也会借用亲朋好友的仓库来用。借出去的仓库,暂时就是对方的了,封条一贴,原主也不能干涉,这就是我们广州人的信用。”
叶大林都听得一呆。
蔡清华也没想到他这么坦荡,倒是多了两份佩服,又指着秘仓门上的封条,道:“昊官,这封条是你封的吧?”
吴承鉴点头承认:“是。”
蔡清华又道:“门里的东西,是你放的吧?”
吴承鉴又点头承认:“是。”
蔡清华见他答应得如此顺遂,反倒有些不安起来,担心里头是个空仓,赶紧道:“好,那就开封条吧。”
他亲自揭开了封条,打开最后一层仓门,幸好,不是空仓。
仓库里头,端端正正摆着几口大箱子,箱子上面都封着粤海关的封条。
蔡士文大喜,就要去揭封条,不料蔡清华却叫住了:“慢!”
他转头对吴承鉴道:“昊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无话可说。”吴承鉴道:“从现在开始,我什么话也不说。总督大人要治我什么罪,就治吧。”
说完这话,他就把眼睛给闭上了。在场众人见他如此光棍,各自佩服。
蔡清华嘿嘿两声,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打开箱子查验“大内赃物”的时候,蔡清华竟然让人把秘仓的门给关了,又贴上了两广总督的封条,而后道:“行,那我们就看看谁耗得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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