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怜儿一边坐了下来,笑道:“姐姐,做事,真是,仔细,这点,小钱,也这般操心。”
“你还不懂。”疍三娘道:“如今义庄其实还不愁没钱的,我若拉得下面子,几千两的银子也未必弄不得来。但我的面子是会一日比一日不堪用的,义庄的银钱来源也会一日紧似一日。天晴砍柴落雨烧,现在不将规矩立好,堵住用钱的口子,等到冷清时节,义庄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于怜儿道:“姐姐,既懂得,脸面,一日,不如一日,为什么,不趁,还能收拢,多聚些,养老,的本?”
疍三娘轻轻一叹,犹豫了一下,才说:“有些话原不想说,觉得说了你也未必听得进去,但我们姐妹一场,我还是说了吧,能听几成看你自己。”
于怜儿这时对疍三娘还是有几分敬畏的,忙说:“姐姐,肯教,妹妹的,福气。”
疍三娘这才说:“钱财这东西,是有灵性的。艰难得来的钱,难来也难去,轻松得来的钱财,易来也易去。神仙洲的姐妹们,出于好心,为义庄的孤寡筹来的钱,一分一厘都是正钱,我们用来买炭火也好,买药请大夫也好,从正道用出去,我们心安理得,神仙洲的姐妹们看我们这般花钱,往后也会继续资助,这便能细水长流。
“但我若拉下脸面,就不用说去找昊官了,便是去找佛山陈、刘三爷,难道就要不来千百两银子来?但这个钱,今天有,明天无。且钱财来得既容易,便难珍惜,就是成千上万两的银子,要给随便花出去三头两月就够了。而善长仁翁们见我们有大来路的财源,花钱又大手大脚,心里就未必愿意出钱资助了,如此一来,便是得了一盆易散之水,而失了长流善款了。”
于怜儿听了这话,心里却想:“姐姐糊涂了,不会算数。今天我带来的炭火银子,才有几两银子?这般细水长流,便是年年都有,流上一百年也不如昊官的一句话。”
然而这番言语要说出来对她来说太费工夫,何况也不愿意和疍三娘争执,便只是道:“姐姐,说的,是。”
疍三娘能在神仙洲连任花魁,可不仅因为吴承鉴捧她,察言观色的功夫本来就非常人所能及,这时一眼就看出于怜儿言不由心,然而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这时小丫头已经收拾好了炭火,碧荷那边也端了热茶上来。
疍三娘道:“这里的茶水不如神仙洲,妹妹不要嫌弃。”
于怜儿笑了笑,她身边的丫鬟代她说:“三娘这话把我们姑娘说成什么人了,我们姑娘也是吃过苦的,不是那般嫌贫爱富的人。”
碧荷在旁听见,心中暗恼,心想换了几个月前还在花差号上时,容得你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野丫头,在姑娘面前这般僭越插嘴的?
当初疍三娘身在花差号,遥控神仙洲,四大花魁在她跟前不得示意都不敢坐的,至于她们身边的丫头婆子,那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不料短短几个月过去,物是人非,于怜儿算好的了,也只是保持客气,连她身边的丫头也敢这样放肆了。
疍三娘却只是轻轻一笑,也不会去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只是问:“最近神仙洲的风闻,都还有跟吴七、周师爷那边通声气吧?”
她离开花差号的时候,虽然尽量排解自己,但毕竟不是菩萨,要说内心没火也是不可能的,但事后冷静下来,却还是让人把于怜儿请到义庄来,让她接手收集神仙洲风闻之事,算是把担子交给了她。
于怜儿道:“姐姐,放心,一直,都有,的。”
疍三娘点了点头,说:“昊官如今的局面是一天比一天大了,往后未必还像以前那样需要神仙洲。不过这条消息渠道,留着总是好的。他是个有始终的人,你好好替他办事,他不会亏待你的。”
于怜儿只是点头,又喝了半杯茶,疍三娘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你这次来,不只是要带炭火银子来吧?若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于怜儿这才指了指北边,说:“那边,生了。”
疍三娘和碧荷都怔了一怔,随即一起明白了过来,碧荷道:“那位三少奶奶生了?”
于怜儿点头:“男孩,平安。”
碧荷一时憋住了气,不知道该替吴承鉴欢喜,还是该替疍三娘着恼。
疍三娘一时无话,沉默了一会,缓缓站起来,转身到屋角对着神龛拜了下去,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于怜儿又道:“不过,吴家,这次,红白,同作了。”
屋里头,不但碧荷都吃了一惊,疍三娘猛地回头。
于怜儿道:“昊官的,大哥,那位,大少,也,去了。”
疍三娘听得愕然,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西关的方向,又念了一声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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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个冬天一同黯然萧瑟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朱珪的调迁敕令终于正式传到了广州,新任两广总督吉庆也很快抵达了广州。
朱珪由两广总督迁安徽总督,品级没变,仍然是一方大员、封疆大吏,但任谁都能从这份调令中看出朱珪是被明调暗贬了。能有现在的“下场”,不过是他作为帝师,要给天子留一点颜面。
朱珪的修养极佳,虽然遭遇不平,却很快就接受了,且并未迁怒埋怨其他人。
但蔡清华反而更加内疚了。他一路追随朱珪,本想是能在广东这边干出一番事业的,不想最后却落到如此结局。朱珪被迁贬的理由似乎和十三行无关,但蔡清华心里清楚,怎么可能没关系呢,那才是“不言之过、不论之罪”!而在十三行的事情上,他却是用心用力最多的。偏偏最后祸患却就出在此处!
敕令到达当晚,蔡清华就向朱珪请罪请辞,朱珪却道:“十三行之事,非汝之过,乃天时未到之故。如果你是觉得此番有罪,因罪请辞,那大可不必。但如果你是觉得老夫要失势了所以离开,那就走吧。”
蔡清华一听,赶紧叩首道:“晚生得崖公赏识,托付心腹,岂敢因崖公一时挫折而相背弃?若崖公还信得过清华,清华愿以此身供崖公驱策,水火不避。”
当晚宾主两人喝了一杯酒,蔡清华也就抖擞精神,为朱珪料理善后事宜。
朱珪辞两广而督安徽,不能久留广州,所以交接了关防大印后就走了,蔡清华却还要处理些后续,所以多留了两日。这两日对他来说极其难过:吉庆对朱珪的许多施政并不赞同,所以接掌两广权柄之后,对朱珪原本重视的东西便不重视了,其中一些措施,甚至没等朱珪走远就直接废掉了。这一次朱珪左迁,明面上的原因是因为剿夷不力,所以朱珪刚走,吉庆这边就将原本颇受朱珪重用的广东水师提督给贬了,又将先前许多朱珪做了一半的事情,比如买船、造船、练兵、立营等事,全部罢除——他出身镶白旗蒙古副都统,不信坚船利炮,更信满蒙弓马,因此要求加强两广的弓马训练。
蔡清华这些措施十分愤怒,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总督要改弦更张,别说他了,就算是朱珪也无力干涉,几桩消息从总督府传出来,整个广州府便知道粤海湾要变天了。原本依附着朱珪的人都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了这位新总督。
蔡清华无奈,他原本还希望能交割得仔细些,让朱珪的一些施政能得以延续,现在看来是毫无必要了,当下将钱粮、案卷诸般迅速交割清楚,然后便要赶往安徽和朱珪会合。
他在广东这段时间虽然逐步揽权,却并未趁机敛财,这时权柄尽失,要走的时候也是两袖清风,总督府的衙役都不拿正眼看他,要离开广州的时候,连驿马系统都用不上,当下只得自己雇了一辆马车离城北上。
想想几个月前他大权在握,横行广府,威风八面,现在却冷冷清清,只剩下一个书童,坐着一辆马车,就连卢关桓都不敢公开来送他——他需要讨好新总督——只派了个人暗中送来了许多银两细软,蔡清华心中有气,竟然全部推拒了。
上了马车出了城,正要上官道,忽然望见远处白幡飘飘,北江船只尽皆挂白,再加上这萧瑟的寒风,竟让水陆两道、天地之间都染上了哀肃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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