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依然彤云密布,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把个千里北国雕琢得粉妆玉砌,银装素裹。
这纯洁无瑕的琉璃世界,遮蔽了人间的污秽、黑暗,给人以一派清爽和洁净。
好一场倒春寒大雪!
左文法随张德茂车队慢慢前行,虽说风雪不挡路,可雪厚掩踝,道路泥泞,行程自然慢了许多。
过了两日,一行人才至保定地面。
张德茂意欲取道河北山东淮安一线,抄近路,赶在大年前,平安回到苏州。毕竟从京城到苏州路途有几千里。而左文法回山西老家,从保定取道石家庄,过娘子关,即进入山西境内,阳泉晋中太谷,也就几百里,便可回到文水老家。左文法回家近得多,也快得多。
张德茂归家心切,左文法不敢耽搁。
二人分手之时,执手相看泪眼。
张德茂说,“此次回去,兄之谋生倒在其次。只二把一事如何向老夫人向嫂夫人交待?如何向家人解释?出去时带着二子,回来时孤然一人?”
左文法叹了一口气说,“内人倒也贤惠明达,对她尽可以实话相告。只是老母重病缠身,倒怕是要慎言相慰了。”
张德茂说,“是啊,老人家身体要紧哪!”
左文法说,“要是老母知道此事,病上加病,若有个三长两短,吾父子二人可就不忠不孝,罪孽深重了。”
张德茂拍拍左文法的手说,“天命如此,款款和老人说吧。兄有事即来信。只要德茂能帮之事,一定尽力竭力。”
左文法两眼满是感激,看着张德茂点点头。
张德茂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五十两银票,递给左文法。
左文法急得胀红了脸,说,“贤弟这是做什么!”
张德茂说,“弟无他意,只是想兄回家即是年节,京城回家,少不了厚厚薄薄,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打点。人后,咱能关起门来节俭;人前,咱岂能说是避祸回来的?不能!谁没个三灾六难的,今天遇到,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往肚里吞。时道势利,人心向富,还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过好这个年节,接下来该干嘛干嘛。兄说呢?”
左文法一时无语,暗暗感激张德茂的心细如发。回家后如何面对家人,面对乡人的情形,自己确实没有想到。可张德茂替他想到了。
左文法说,“贤弟,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为兄只好领受了。就当是兄借了。”慎重收好,掖在怀里。
张德茂还要将自己的马给左文法。
左文法坚决不要,说,“贤弟路途遥远,岂能没有脚力?以前回家,总要租匹好马,马蹄轻,心情急,回家也风光。如今,心情灰暗,精神委顿,该省的就省了吧。再说,走走也好,有好多事情想一想,捋一捋,让脑子清醒清醒,这路也不远,很快就会到家的。”左文法说得诚恳,左右推辞,张德茂只好作罢。
雪霁天晴。
此时正是辰时,一轮红日,分外耀眼,从东方像被人慢慢举了起来。光晕在四周氤氲而动。
二人就此别过。
左文法看着张德茂的车队逶迤前去,直到看不到踪影,这才起步动身。
冬天的北方真是满目萧条。树木干枯着,残留的积雪坚守着自己越来越小的阵地。饥不择食的鸟儿们一次次从树上俯冲下来觅食。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晴天,云蒸霞蔚。
路上,太阳毫无遮拦地照在左文法身上。
几天来,时急时缓的步行,左文法身上轻利了很多,好多事情在心里开始冰雪消融。二把一事,或许是劫,是祸,说不定也是福,还不知晓呢。左文法只觉得京城里的太阳,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么灿烂地照耀过他。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抖擞抖擞精神,好像要放下从京城里带着的一切忧愁烦恼。左文法环顾四周,不远处村庄的上空,几缕饮烟扶风而起。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迈开大步向家疾奔。
回到家已是腊月三十晚上。
左王氏正在灯下做鞋面,见丈夫风尘仆仆一个人回来,既惊且讶,手里的大针一下子刺破了手指肚,鲜血直流,左王氏吮了吮血指:
“当家的,回来了?信上说,今岁过大年不是不回来吗?”
左文法故意淡淡地说,“唉,怎么那么多话呢?不就是个回家,看把你激动的。”
左王氏放下针线,看了一眼外面,抖抖地站起来,看看门外,说,“当家的,你…怎么…一个人?二把呢?”
左文法知道,女人还想再看到一个人。
可是,他该怎么说!怎么向女人交待!
“当家的,咱们的二把呢!他一个人在哪儿?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左王氏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左文法,又问了一声。
左文法慢慢地卸下行李,脸色凝重,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左王氏心中揣着一团疑惑,却不敢再问下去。
她默默走到外间,打来水,让夫君洗脸却尘。看着男人又黑又瘦,鬓边的白发明显增多,又只见他一个人回来,并不带着刚出道不久的左二把,心下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一个字不敢多出口,默默侍奉丈夫用完饭,静静地看着他。
左文法把饭碗一推,说,“走,咱们看看母亲去。”
左王氏本想再揪住男人不放,继续问下去,可是,她也怕问到那个不祥的结局,所以,只好听从男人的吩咐,二人走往母亲这边。
昏黄的灯下,老母亲倚枕而卧,剧烈的喘息病,把老人家折磨得坐卧不宁。
“是二把回来了?”
左文法的母亲是个明白人,她故意问左文法。
“娘,儿子回来了。”
看着老母亲这个样子,想想不知去向的二把,左文法一时心如刀绞。
左母一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地上,话还没说一句,就已喘作一团。
“娘——来喝口水。”
左文法赶紧上前捶背揉胸,左王氏又倒了热水,喂老人喝下,半天,才好点儿。
陪祖母睡觉的三子昌泰也醒了。他一下子坐起来,看见父亲,高兴地扑下地来。父子二人紧紧相抱。三子虽娇宠,左文法却一下子感觉他长高长粗长壮了,抱在怀中,唏嘘不断。
左昌泰张着大眼睛问:“爹,我二哥呢?他回来了没有?他说好要给我买好吃的呢!”
左文法最怕有人问他二把之事,可现在三子问起,他也只好硬着头皮瞒天过海了。他看了一眼昌泰,对母亲说,“娘,二把入了衙门,当差去了。”
左母听明白了,笑容随着密密麻麻的皱纹荡漾开来,含混不清地说,“俺说二把是有出息的,也是有福气的人吧!你们还不信!”
左文法附和说,“还是您老人家眼力好!二把确实是有出息有福气的人!”
左昌泰高兴地说,“前儿晚上我梦见二哥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执着枪,腰里挎着刀,威风得很,看来,梦还真准的!”
左文法说,“是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嘛。你二哥能出人头地,全家人都高兴。”
左昌泰笑了,说,“好啊,谁不愿意出去见见大世面,一辈子欺负这土圪垃呢!”
左文法又陪母亲说了一会儿闲话,嘱咐昌泰谨慎陪侍,不要睡得过死,便和女人告辞出来。
回到家,左王氏急急掩上房门,拿出前些天李德龄叫小伙计送来的信,抖抖摊开,说,“当家的,二把的事,你就实话实说,告诉我吧。儿子到底怎么了?”
左文法看了左王氏一眼,叹了口气,颓然坐在炕上,将左二把进京如何新鲜好奇,结识天桥一带好汉,如何认张德茂作义父,如何惹祸踢死贾癞头,白眉道长如何收他为徒,带他远走高飞,他与张德茂如何出城,如何行走一路,在保定地面分手,张德茂如何左劝右慰,慷慨解囊……一古脑儿全都告诉了左王氏。
“俺的二把——”
左王氏听着听着,瞠目结舌,好半天,泪花在眼眶里转圈圈。这个一向坚强的女人,眼泪终于流下来。儿子毕竟是她的心头肉哪!
左文法想安慰数语,却不知该些什么,只低了头,说,“都怪我没带好他。”
左王氏说,“这孩子也不知下落何处,不知何日才有音讯?”
左文法说,“他能保得住一条命,就是祖上恩德盛荫上天恩赐了。”
左王氏说,“二把若是遭人暗算怎么办?”
左文法说,“听天由命吧。从现在开始,你我就当没有生养这个儿子!”
左王氏掩面而泣,哽咽着说,“那怎么行?二把最仁义,最孝顺,最有盼头,我还指着他有大出息,给你我养老送终呢。”
左文法站起来,临窗对月,心头的凄楚如潮水般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