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吟枫一脸奇怪地看着身边这个畏畏缩缩的人,不像是匪徒。
刚刚在外面指着自己说什么“就是他”,见他双脚上镣,应该也是犯人,可自己并不认识他。
今夜之事甚是诡异,受那樊诸污蔑与匪人勾结行恶。
而自己却是不太担心蒙冤,只要在天亮后去找到县府、市亭和顾氏布庄一问便知,还有诸位掌柜和李为,他们都会为自己作证,此事便能化解。
“宁犯。”文衍道,“将你方才所言,再说一遍。”
宁羊伏首在地,小声道:“此人……此人就是与小人通钱之人。”
“通钱?”顾吟枫反问,“什么通钱?”
文衍看向顾吟枫:“你可认得此人?”
“方才在门外见过一面,却是没瞧得清楚,请官君命他将头抬起,好让在下看看。”
“宁犯抬头,与他看清。”
宁羊慢慢吞吞地起身,将脸稍稍偏向侧边,眼睛不敢平视,一直落在地上。
顾吟枫斜过身子,皱眉盯着宁羊摇摇头:“在下不认得此人。”
“可是……”
一向战战兢兢的宁羊突然喊了出来,朝文衍磕下头道:“可是小人认得这位公子,昨日就是他来找的小人。”
“胡说!我何曾见过你?”顾吟枫立即反驳。
宁羊依然埋着头,像背书一样地说:“你、你是顾氏布行的少家主,给了我五十钱,让我去、去郑宅喊人的……
“还给了我一封假的检函,说等你成了事,定不会……定不会少了我的好处。”
顾吟枫边听他说边摇头,看了眼审官又看向宁羊: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为何要这样信口开河?是不是樊诸?是不是他让你这么说的?”
“我不认识什么樊诸,可我是……是认得你的。”
“官君。”顾吟枫当即转过身来,正声道:
“在下与此人素不相识,绝无通钱一说,更不曾教唆此人行事,还请官君明察。”
文衍问宁羊道:“他于昨日何时找的你?”
“昨日……下午。”
“下午何时?”
“……下午、下午下市前。”
“顾吟枫,”文衍看向他,“昨日下市前你在何处?”
“昨日下市……”顾吟枫垂下目光想了想,“在逆旅歇息。”
“身边可有旁人?能否作证?”
顾吟枫愣了一下,微叹口气道:“本有一常随执事,后见没什么事了,在下便让他也歇着去了。”
“就是没有人证。”
“这……独自在客房内休息,该如何证明?”
文衍皱眉瞥了他一眼:“本官自会定断,休要多问。”
顾吟枫无奈地点点头。
“宁犯,”文衍又道,“你所言是否句句属实?”
宁羊这头自刚刚低下后就从没抬起过,此时不看人也不出声,只是佝偻着背,猛点脑袋。
“说话。”
“句句……属实。”
“如果本官发现你有意栽赃,便以诬人罪反坐,以你欲加他人之罪而罚你之身,即教唆闯宅杀人,当判车裂弃市,你可知明白?”
宁羊跪着缩了下肩,半天才点点头:“……小人明白。”
“你!”顾吟枫看着宁羊直摇头,严声问道:“宁可车裂也要诬陷于我,究竟是为何啊?”
说着便要用被捆着的双手去揪住他,宁羊让他问得直往后缩,两人被当即冲进来的狱吏强行分开。
文衍摆摆手:“都带下去,分开关押。”
“官君!明察啊官君!”
顾吟枫喊着被架了下去,磨了这么久,再好的定力也熬不过这莫名其妙之人的一句胡言,现在又被关进了环境恶劣的囚室。
夜已过半,文衍不禁打了个哈欠,周齐邯也是狠命眨巴着小眼睛来提神。
这会儿没有通宵审讯的先例,人手不够也不足以开车轮战,到时犯人没问倒,审官却是要撑不住了。
眼下审讯进入瓶颈,连续逼问会让犯人一口咬死,反而更难撬话。
既然不宜直接笞讯,就只能用些手段。
将离想了想对文衍说:“文郡丞,这几人中总是有人没说实话的,让他们在囚室里好好想想,想通了,明日便会招的。”
“公子的意思……”文衍眨了下眼睛,思忖片刻恍然道:“明白了。”
将离点点头:“不管用什么办法,总之别让他们睡,一刻也不行。”
“下官这就吩咐下去。”
“二位官君辛苦了,明日还需劳烦,今夜就先这样。”
三人一同出了戒房,文衍临走时嘱咐了几个狱卒轮流替守。
将离经过关押顾吟枫的囚室时,轻轻瞥了一眼,低声对看守的狱吏说道:“这个人,让他休息吧。”
……
稍不留神,将离就睡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
昨日白天一早就去了工坊验收杀矢,下午又弄了套简陋的象棋,天黑了才返程。
路上又绕去云娘家灭了几个匪,连夜审讯弄到后半夜,回到君府,脑袋刚沾着枕头就昏天黑地地睡蒙了过去……
做了很多癔里巴怪的梦,梦见李恒那老头儿扛了一把大袖剑,跟自己嚷嚷着要去咸阳钓鱼……
梦见那只试箭时被射得烂碎一地的活猪,被做成冬瓜玉米小排汤端上了案桌,在汤里骂自己狠心……自己竟还在梦中想着:这个年头哪来的玉米?
唉……就像过了几十个世纪。
此时迷迷糊糊地醒来,听着外面像是下雨了,以为是在现代,还担心着帮派老大会发现自己卧底的身份。
恍然清醒,懵了半晌,才理清思绪。
都怪下雨。
雨天最好睡,尤其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完全就是强效的助眠剂嘛。
天还是偏暗的,但已经是白昼。
将离揉揉眼睛,宋桓推门进来,他好像总能知道自家公子何时会醒。
问他何时了。
已近傍晚……
“宋桓啊,怎么不叫我起床呢?现在都可以用暮食了吧。”将离被两个小厮服侍着穿衣,眼睛瞄向站在一边的宋桓。
宋桓恭恭敬敬道:“公子昨夜回来得晚了,本想叫来着,可到得门外听见公子鼾得香,这才没让小厮打扰。”
“唉,行吧。”将离漱了漱水,“虎牢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文郡丞知道公子惦记案情,差人送了检函来。”
宋桓说着从袖中取出两份检函,两片叠着的木方,被菅草捆着,封泥上盖了印。
“一份是虎牢那边送来的,一份是周令史刚刚送来的。”
将离伸开手,让小厮为自己系上腰带,看着检函点点头:“都拆开,念念。”
今日一早,文衍便带了四个令史去提审樊诸,反复诘问一番,他终于招架不住。
老实交代了自己和马大是旧识的关系,还有曾经在南郢盗用顾氏钱财的前科,不过依然一口咬定闯宅抢人是受顾吟枫的指使。
关于樊诸的前科,也从马大那边得到了确认,当年马大在楚国入狱,正是樊诸赎他出来。
“所以樊诸于马大有恩,马大可能帮他圆谎。”将离转了个身,一个小厮拿了掸尘为他扫肩。
再看周齐邯送来的那份,他已去过县府和市亭,确认了顾氏布庄遭窃告案的事情。
也向顾氏布庄的掌柜还有那日一同在云中居小聚的一干人等都拿了证词,证明顾吟枫所言为实。
只是他的执事李为,在前日下午被顾吟枫屏退之后,知道主人是不想自己听见与樊诸的谈话的,便远离房门,还叫走了两个守在门口的小厮。
这样一来,顾吟枫和樊诸前日午后在逆旅房间内的对话就无旁人能作证了。
所以目前看来,矛盾还是出在樊诸和顾吟枫二人的身上。
一个说自己是受主人指示,主人又说自己毫不知情,将离认为樊诸栽赃后者的可能性很大。
虽然将离站在顾吟枫这边,但他有强娶的黑历史,文衍等人很难信他。
而另外几人的供词对他也十分不利,尤其是那个宁羊。
而这宁羊又属于怕事的那种,平日应该不会与匪徒来往,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突然摆了顾吟枫一道。
将离叹了口气:“周令史人呢?”
“送来检函就回去虎牢了,现在估计已经到那儿了。”
调查到这种程度,若那樊诸还死犟着不松口,等周齐邯到了虎牢之后,应该就会行笞掠、严刑逼供了吧……
将离急道:“我得快些过去,不然顾吟枫可要惨了,正人君子不该遭这冤罪。”
刚要往门口迈步,又停了下来摇摇头:
“不,我去了也没用,我的身份不好干预审案的,况且也拿不出新的证据,改变不了什么,哦对了,那个宁羊呢?信里没说吗?”
宋桓上下扫了两眼检函,道:“没提到宁羊。”
将离在屋子里盘桓了一圈,脑中回想着宁羊当时的样子。
其实有些遗憾,没在他指认顾吟枫的时候在边上亲眼见到二人的第一反应。
不过能看见之后的表现也够了,这宁羊是个演技差的,说话像背书,就像被什么人教得那样说。
再从顾吟枫的反应来看,他是真没见过宁羊,而且他说的那句话……
“宁可车裂也要诬陷于我……”
宁可车裂……
什么事能让一个胆小如豆的人宁可车裂也要说谎?
“这个宁羊有问题啊,”将离突然拍手道,“怎么没人去查他呢?”
宋桓吓了一跳,奇怪地看着将离:“这个……仆也不知道,公子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将离点点头:“备马,去邮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