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位于阴山中段南麓,是九原城北部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脉。
在当时是水土茂盛、资源丰富的沃野,鸟兽遍山,猎户的天堂,一个月后的冬狩也将在这里举行。
将离现下还不是很了解这一带,只因云娘出口,又是金风的邀请,便一口答应下来:“好啊。”
云娘笑了笑,冲远处的金风点点头。
见九原君应了邀请,那孩子带着弟弟木云有些欢腾地小跑过来,步履极轻,脚下落地无声。
两人在亭外站定,一齐朝他行礼道:“谢过九原君。”
将离挥了下手:“谢什么,你们请我去骑猎还要谢我?我还没谢谢金风上次给的野兔呢,不过多问一句,就我们两拨人去吗?”
云娘为将离斟了杯水,道:“公子的意思呢?”
“我想既然是狩猎,那可以弄些竞赛之类,人多会热闹点,我方便叫多叫些人去么,都是打过交道的官员,应该也会带上他们的家人。”
“公子的朋友,自是欢迎的。”
将离点点头:“好,日子你们定,那边的我去请。”
再看向亭外,天色不早了,不能每回来都在人家家里蹭饭,想着喝完这水便要告辞。
刚端起杯,又想起一事,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拖着没说,这会儿快要走了,总得拿出来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份用菅草系好的检函,递给云娘道:“闲来无事,随意做了样东西,好像没什么用,你且看看吧。”
“这是……”
云娘接过检函,稍看了将离一眼。
他突然打了个喷嚏,用手背擦擦鼻子,她刚要拆开菅草,便被将离喊住:“等一下,等我走了再打开……”
……
南郊郑宅,主屋寝室。
刚入夜的庭院掌起了灯,流水淙淙,青木簌簌。
婢女趋着步子,缓缓落下连廊边的竹帘。
两岁的孩子在暮食后来见过母亲,现在正被乳母抱着离开主屋。
而主屋中,这宅院的女主人,和贴身的婢女又从主仆变成了姐妹,轻声聊着些闺阁里的私房话。
“所以……”
珠儿将那两片检函中的叶片举起来对着油灯看了看,“这是个什么?树叶吗?”
“小心一点啊。”
云娘见珠儿捏着的叶子险些被烛火燎到,赶忙轻巧地夺了回来。
紧张地正反检查一下,确认树叶无恙后,才道:“将离那日在枫林说过的,想以叶做签,这是书签。”
“书签?书签不是这个嘛?”
珠儿奇怪地指了指案上一卷书简,尾部用飘带系了根竹签。
简尾系签,就是这个时候的书签,竹简卷合后摞到书架上,为了方便找寻,靠这种方法来标记书名和卷册。
珠儿翻看了一下作为“检”的木方,问道:“那为什么要等他走了才能打开?”
云娘笑着想了一会儿,想到下午将离说这话时的神情,居然是有些躲闪的,耳朵也红了,模样有些可爱。
便轻声说道:“将离他,有几分赧容呢。”
然后爱惜地将那叶脉书签重新放回到木方上,支颐垂目,出神地看着,眼里满是流光。
珠儿撑着脑袋靠在云娘手边,又问:“他上回不是送过夫人一片枫叶了么?只是好些天过去,那叶子都枯脆了。”
云娘点点头:“嗯,那个放到漆匣里了,这片……一会儿连同检函也放进去吧。”
“九原君是怎么把一片树叶弄成这样的?细密如网,薄如蝉翼,好看是好看,可真的……没什么用呢。”
云娘将手捂上怀中的汤媪,又凑近了叶脉细瞧一眼:“这样看着就好。”
“可他怎的一下就转了性子?突然对夫人这样好,该是终于懂了夫人的心意,觉得不能枉费夫人单相——”
“好啦。”云娘笑着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就你懂。”
珠儿笑着嘟起小嘴,揉了揉脑门,又道:“若夫人真心有意与他厮守……”
小丫头犹豫一下,看了眼外间。
刚刚两个婢女出去打水,现在应该还回不来,她压低了声音伏在云娘耳畔问道:“那要告诉他我们的真实身份么?”
方才还有些欣欣然的云娘,此时心情忽而沉重下来,微微蹙眉,低头看着手中的汤媪,惆怅地摸了又摸。
半天才幽幽说道:“他若不问,我便不说,他若是问了……”
云娘嘴唇颤动一下,轻摇了摇头,像是将想说的话改了口:
“他又怎么会问?你我缄口不言,金风木云又是绝对的忠诚,便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父亲含冤而终,家族门楣崩裂,我身为人女却不能尽孝半分,父亲送我走时,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为了你我,为了克儿,此事无论对谁都不能吐露半分……”
“嗯。”
珠儿坚决地点了一下头,眼眶又有些红了,“夫人放心,珠儿一早就明白,便是死也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好珠儿……”
云娘知道家族惨祸与将离无关,但毕竟是先帝下的令,又因为他长子的身份,最初云娘是不愿与他有任何瓜葛的。
可越是有意去避免,就越是会关注,有意无意的,便陷了进去。
若将离对云娘一直是冷冷淡淡,她也觉得没什么,反正本就没报多少奢侈的念想。
只是现在那公子真的有了心,若是自己犹犹豫豫地却步了,难道以后就不会后悔今日的迟疑么?
外间传来轻巧的开门声,是那两个打水的婢女回来了。
珠儿抹抹眼睛转了话题:“夫人决定哪天去大青山呢?”
云娘平定一下思绪,帮珠儿擦了眼角,又轻轻捏了下她红扑扑的小脸:“去把《日书》拿来。”
珠儿点头起身,去书房捧来一卷书简,便是《日书》。
这是类似于黄历一般的择吉参考书。
小到出门,大到出征,人们遇事就会拿来翻上看看,给心里落个底儿。
与完全未知的未来相比,能有一个大致的方向总是好的。
《日书》分类详尽,事无巨细,涵盖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出行远归、上官赴任、嫁娶丧葬、修造动土、接纳寄居、裁衣制服、栽种纳畜、冠带祭祀、宁人问病、行军征伐……
当然,云娘这会儿在找狩猎。
其实有些懒得管这些,里面驱鬼避神之说她看着看着都会笑出声来。
可若遇到大事,也免不了的要向上天借个依靠。
这种书珠儿和谦叔看得勤,毕竟是要直接操办事务的,求吉避凶也就重要了许多。
之前寝室换门,珠儿翻了日书,特意等了三天才找工匠过来修缮。
平日里若是遇上贾市凶日,云中居还会闭门暂歇,连酒坊都会停工,待得吉日才又开启。
“这里。”云娘笑着选中一个日子,“下月廿一甲寅,猎吉。”
“那珠儿明日便差人去君府送请简。”
“我亲自写,让金风去送吧,这原本就是他的邀请,本人过去显得诚意。
“眼下宅子里外有二十个护卫,听将离说是会常驻的,也不用顾虑太多安危。
“况且自前几日的弃市慑众后,九原城大抵也该是能太平一阵子的了。”
珠儿“唯”了一声,取来笔墨和一卷空简。
云娘书完请简,以锦绳捆扎,再在绳结处封泥盖印,便算是完成了。
(请柬原曰请简,后来有了纸,才变为请帖、请柬。)
她坐到妆案前,珠儿轻轻帮她落髻梳发。
婢女端来铜盆请她净面盥手,往手上抹匀手膏,盐水漱口后方才在榻上卧下。
虽说屋里有燎炉,封被有羊毛,但被窝里怎么都是冷的。
有了汤媪伴眠确是要暖和太多,另一个给了克儿,裹了层小袄防烫,让乳母照应着换水。
云娘侧蜷起来搂着汤媪,锦布上还隐隐留着将离身上菖蒲草的气息,她微红着脸渐渐入睡了……
珠儿帮她掖了掖寝衣,落下帷帐,灭了油灯,轻手轻脚地退出房去。
这夜,云娘做了些梦,梦见些人,有以前的,也有将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