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过了中午。
众人稍作歇息,就可以准备进北麓山林骑猎。
依然是到司弓矢处领取装备,到西边厩棚挑马。
冬狩围猎才会用得上杀矢骑弩,寻常乡猎用弓,箭矢一袋三十支,另有捕网捆绳、兽笼夹剪之类的配件。
还有猎犬。
走犬,就是放猎狗去追野兔。
将离说不上这是什么品种的狗,在他看来都是串串。
毛色混杂,有大有小,有长毛有短毛,大约二三十只,由犬人看管训养。
这些狗在蒙着布的大犬笼里关了大半天,现在异常兴奋,把犬笼闹得晃里晃荡。
为了保持这种兴奋,不到骑猎队出发的最后一刻,那扇汪汪吠个不停的木门都不会打开。
真正进山骑猎的没多少人,除了刚刚参加射义的几个和一些猎仆,还有骑卫,其他大部分宾众领了马就在主场内跑着吹风看景,或是带孩子练习。
将离打算进山,为了今天的骑猎,之前也做过些练习,射弓或是在马背上射弓。
而这些在短时间内根本练不出什么名堂,在马背上射弓难度太高,除了水平方向上的移动,马背其实是上下颠簸起伏的。
亏得自己还有简易马镫,连撒开双手都有些吃力,更别说在奔跑的马背上拉弓射杀奔跑的猎物了,又不是郭靖。
有金风、魏仲武、文绍这些人,将离就是拿轻弩也玩不过他们,也就跟着大部队去看看热闹。
主场有供人避风歇息的帐子,主人、主宾、众宾、女宾各有一帐,里面都生了炭火,设了羊皮暖席。
将离在帐中稍作休整,检查一下袖剑,换了身轻裘,依然是狼毛,又被云娘再三叮嘱“小心”。
有那么多好手在侧,还有骑卫保护,她倒不认为将离会出什么太大的危险,主要是担心地形险峻。
“陡峭的地方离远些……”
……
“别只顾着追猎物,要注意蹄下。”
……
“不要兔子,不要猎物,妾身什么都不要,公子平安回来就好。”
……
见她絮叨的样子竟有些像自己了,将离忍不住把她拥进怀里一通深吻。
门幕被风扬起,帐外路过的很多人都瞧见这二位无视旁人的亲昵,纷纷低下头,加快脚步走过。
“你这叫……近朱者赤……青出于蓝……”
“什么嘛……”
两人轻咬着边吻边笑,云娘缓缓将他抵开,又触额细语了几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将离让木云留下陪着云娘跟珠儿,自己则和金风、宋桓骑马向北与众人集合。
浓浓的八卦气息在女宾之间升腾起来……
“唉你瞧见没,大庭广众,那两人就那样……”
“就是,这里这么多人也不知道收敛一下,就那样急不可耐么?”
“人家可是在帐子里的,那阵风要不挂,谁能看见?”
“唉,要是我那傻夫君也能对我如此情切就好了……”
……
初冬午后,暖阳下的大青山骑猎会场慵慵懒懒,又是忙忙碌碌。
大家都在外面东来西往地准备狩猎行装,查弓验箭,勒绳上马,或三三两两吟歌对诗,信步望景。
庖帐那边炊烟阵阵,随时都能奉上热腾腾的食物。
会场仆役一趟趟地为各帐各席送酒递食,整个场地里充斥着悠闲热闹的气氛。
此时在女宾帐后无人的角落里,蹲了一个小小的、紫棠色的身影。
就像调色盘上,滴落在黄绿草色颜料中的一小坨紫色,不过这会儿没了雪青额带。
“哈!原来你在这儿,害我半天好找,阿娘让你——”
一道浑厚响亮的嗓音从帐前迈步走来,字字铿锵,才刚说了半句,却声随步停。
魏仲武奇怪地看着背向自己蹲着的妹妹,迟疑着要不要再继续上前,她还从没见秋子这样过。
这个平时大喊一声连家里瓦片都要掉下来的野丫头,居然在……
这是在干嘛?是在哭吗?
“那个,妹啊……”
仲武回头看了眼,周围没人,也更没人注意到这帐子的后面,他往前磨蹭两步,又道:“阿娘让你速速去她那儿,应该是要问射艺的事了。”
魏秋子抹抹眼睛,低低“嗯”了一声。
“这又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瞎蹦跶呢么?”
秋子狠狠吸了下鼻子,起身掸着下摆:“不关你事。”
说完又用袖口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理了理头发,摸到额上空空的没了额带,突然心惊一下,低头找去,转了两圈也没看见。
“是在找这个吗?”
仲武朝她抬起手,手里捏着的正是秋子的额带。
拂来一阵轻风,将那抹浅紫的雪青色托了起来,一下又一下飘动着。
“还我!”
魏秋子伸手要去抢,仲武高高举起额带就是不让她够到。
那风也配合,把额带吹得横飞,秋子绕着哥哥连跳几下都没能抢回。
“你告诉我怎么了,我就还给你。”
秋子厌烦地狠力推他一下:“说了你也不懂。”
“怎么不懂?还不就是射义上的事儿么?可是你都赢了我的掠影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才没有赢你,是你自己在场中喧哗而被请下去的。”
“嗨,那个嘛,怪我咯,谁知道他想让人使参连,罢了罢了,这种小比试输了又有何妨?”
魏秋子见他手臂稍弯,猛地蹿身去抓夺额带,仲武迅速向侧边让身半步,叫她扑了个空,他笑道:“说你嫩你还不信。”
秋子气极,把哥哥随口而出的这句话做了太多不必要的联想,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气自己学了一年多的弓也还只是摆摆空架子,气她不能像男孩子那样入学室武班正儿八经地学习拳脚兵刃。
又气她母亲让她去学织锦,气她父亲把她当成一个无志无求只等着嫁人的平庸姑娘。
她便想赌上一口气让家里傻眼,可这口气又因为她练弓偷懒而泄了大半,如今一巴掌打回自己脸上,她气的是自己输给自己。
接着气只有男子才能骑猎打仗,气当世女子只能靠美色扬名,靠依附男子立身。
之后拖三带四气得更远,气天秦宗室贪安,不愿变法革新,畏惧天谴,不愿与南楚开战而完成先祖统一伟业……
我就偏要学弓,偏要进山骑猎,偏要不输男儿,偏要——
魏秋子突然挠了挠脑门……
逐渐膨胀的怒火因为额头上突然的一阵奇痒而骤停。
算了,最后再气一下吧,气自己头上长的痤。
用了新垣宁的药确实消肿了些,但还是红红的。
魏仲武瞧着妹妹气鼓鼓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阴晴不定,琢磨不透,有些不敢靠近,但北边集合处已经在擂鼓,再不去就赶不上大部队。
只好主动将额带还给秋子:“快拿好,我得走了。”
秋子不屑于纠缠在这什么额带上,她现在又给自己颁了新任务:
要去西边厩棚领匹马。
而后朝哥哥丢下一句:“送你了。”
说罢便直冲冲地要往外走。
仲武略感惊奇地盯着她昂首挺胸从自己身边经过,歪头想了想。
突然喊出:“秋儿,你射弓有天赋的,今日表现超卓,胜过不少男子,也包括我。”
魏秋子突然停步,在脑中仔细检查这句话里是否带有讽刺自己的一字半句。
过得小半刻的分析后,发现居然是实实在在的称赞,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哥哥。
仲武肯定地笑着冲她点点头,秋子很受感动,连抠脚的师父都从没跟自己说过这些,她正准备与哥哥上演一出兄妹情深。
魏仲武再次递过额带:“还是系上吧,头上的痤……很丑。”
……
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东南边的天空划到正南。
接着又慢慢偏向西南,从微微发黄的刺眼白光到溢满半空的的暖橘夕阳。
寒夜将至,雁群南飞,西边晕开大片云霞。
林风渐起,椋鸟归巢,北麓惊起一声隼啸。
干草原的枯绿草叶被斜阳照得透亮,从进山的隘口已经返回了几批满载而归的猎人,猎犬一路吠叫而归。
骑在最前面的二人意气风发,文绍和魏仲武,一副胜者凯旋的模样,马背两边挂着野兔鸿雁。
猎仆拎着的小兽笼里,吱吱乱蹿着身体细长的啮齿动物。
再后面还拖了一匹鹿跟一头屁股上中箭的野猪,趁着还有体温,这两只要当场送去庖帐剥皮。
木云在隘口张望了半天都瞧不见九原君和哥哥金风,有些心急。
但想着哥哥一身好武艺,骑猎更是不在话下,也许是猎到什么大兽,拖回来要花点时间吧。
他这样一路自我安慰,又回到主人帐中。
云娘听见犬吠,知道是有人回来了,披上白裘要亲自去隘口接将离,刚要出帐就碰见木云撑门进来。
“夫人,魏二公子和文大公子回来了,还有别家的几位,不过田家的也都还没回来。”
“九原君和你哥哥呢?”
木云摇摇头:“暂没见到,估计是快了。”
“随我去看看。”
“唯。”
木云为云娘和珠儿撑开门幕,待她俩一前一后地出了帐,有人驰马朝这边狂奔而来。
眼看着就要冲到帐前,木云立时挡到她俩前面,按剑戒备。
随后看清来人,是跟着进山的一个猎仆。
没有勒缰停马,直接从马背上跳下,一个侧滚,又起身疾跑几步,冲跪在三人面前。
神情紧张,上气不接下气:“夫人,金公、金公子他……”
三人心里同时一沉。
这人在不该停的地方大吸一口气,接着喘道:“他们都回来了,金公子误射一人……那人、那人生死堪忧。”
云娘蹙眉,面色凝重,问道:“何人?”
“魏、魏家姑娘。”
“九原君呢?跟他在一起么?”
那人猛地抬头,脸色煞白,表情极尽扭曲:“公子没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