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离开君府,接着又来到市集。
其实也没离开城里多久,但在草原、在深山待过几天,就让他觉得已经与世隔绝了很长时间。
那种熟悉的、热热闹闹的气氛围了上来,人们看九原君的眼神又多了些变化。
而他依然是自顾自地径直往云中居的方向走去,步子不快,回到自己的地盘,神情有些慵懒。
顾氏布行里三三两两站了几个衣冠华贵的楚商公子,在给自己孔雀一样的衣摆上填些新饰边,把五颜六色变成六颜七色。
见九原君经过门口,他们之间也有了些新鲜话题……
“九原君在酒义上明说了要娶云娘,正妻,还让大家叫她九原夫人。”
“夫人?”
“真成夫人了?我以为他只是随便玩玩呢,这下倒好,白捡了个儿子。”
“这样身份的人,正妻是可以自己选的么?”
“嗨,封君想要个女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不过正妻确实有点……没想到。”
“比起这个,我听说九原君都掉进狼堆了,还能活着出来,你们不觉得他有些玄乎了吗?”
“我也听说了,跟他一起的那个兽人史让狼给咬死了,咬得脖子上只连着一根筋,官府赔了他家两镒,说是救君驾有功。”
“什么呀,那兽人史是我外舅的连襟的外甥女的从堂兄,他家说了,是九原君去救的他,结果他死在狼群里面,九原君却被人救走了。”
“谁这么本事?”
“好像……是个猎户。”
“现在的猎户都这么厉害吗?”
“谁知道呢,不过也有箭头不准的,我听田家的家仆说骑猎出了意外,有个官家的女儿让人当猎物给射中了,一箭穿胸,居然没死。”
“亲娘,谁家女儿这样命大?这一个个的怎么都死不了,真成仙了不成?”
“应该是魏家的,其他几家都有回城的车队,好不气派,唯独他家没回来,那可不就是他女儿回不来么?”
“监御史魏家?那个魏仲武家?狗日的,他亲过我妹妹!结果又跟赵县令家的结亲了去,别叫我看见他,见他一次我打他一次。”
“申兄,冷静,你……打不过他的。”
“那你就去亲他妹妹,这不就扯平了?”
“诶,你这想法不错,听说是个刚过及笄的鲜果子,等以后找个机会——”
“那丫头可不是个善茬,一箭就能把你给射死。”
沙哑苍老的声音幽幽打破了这些年轻公子的无聊论调。
几个人不满地转头看去,一眼竟看不到人,而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脱了鞋箕踞在地上的糟老头。
老头儿没有束发,只在脖子后面的头发上随意绑了根拖着碎线的麻布条,把散发稍稍收腰。
如果给将离看见,定要觉得他像个穿着麻布衣衫的落魄艺术家,行为艺术家。
头脸还算干净,但灰白须发和刻满皱纹的瘦脸让他看起来毛毛躁躁的,襦衣夹层中的絮填得不平整,鼓鼓囊囊。
衣服穿得像个丑陋的炭,与灰发组合起来,让他看起来就是个发了霉长毛的黑煤球。
下裳也短,露出两根细细的小腿根子和一对粗大有棱的脚踝。
一脚穿鞋,另一脚光着,布鞋被他攥在手里。
乍看之下令人顿生厌恶,但若细瞧的话,会发现这人一襟一带都裹合得一丝不苟,衣裳没准还相当干净,只是看起来糟乱。
不过他的行为让人觉得他脏。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抠脚,在抠大脚趾和二脚趾中间的缝。
可能抠下了些什么,拇指食指捏了捏,一脸不屑地朝这几人弹来,接着又用同一根手指挠挠鼻孔。
几个孔雀一样的公子立即朝后躲去,脸上写满了“恶心”。
那个妹妹被魏仲武亲过的申公子冲柜台里高亢喊叫:“掌柜的,你店里有个老乞子!让人怎么买布?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老掌柜从柜台里冒出半个头,看看他们,再顺了他们视线的方向往下看去,又站起身扒着柜台低头瞧着。
才发现地上这团毛发灰白的老东西,他也正翻着眼睛朝上去看掌柜,半张的嘴把唇上杂乱厚密的胡子吹得直颤。
老掌柜咂嘴一声,撂下笔,边从柜台后出来边说:“你怎的又来了。”
说着稍稍搀他一下,又冲挤在一起的那群孔雀赔礼:“实在对不住,诸位公子请见谅,小人这就赶他走。”
“唉。”申公子长叹一声,表情厌烦:“扫兴扫兴,我们走。”
说罢袖摆一挥,几人贴着墙边离那团老东西尽可能地远,还往另一侧拉过裳摆,厌里厌气地离了店。
老掌柜一路赔着笑脸将他们送出店外,直到孔雀们花里胡哨的颜色被人群淹没,这才转身回来,眉毛胡子揪成一团。
“你来作甚?”
地上的老东西已经穿好鞋地站了起来,掸掸屁股,冲老掌柜挤出一个又老又皱的笑脸:“我来买布。”
老掌柜似乎并不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而是在柜台后面的布格里挑挑选选,边道:
“丢了一笔生意是小,让人传出去,说我顾氏布行总有个碍眼的老乞子怎么成?那到时候就没人来这光顾了,等下次少家主来时,我该如何交代?”
老东西在身上抹抹手,嘿嘿道:“老哥哥最是通情达理,那几个花鸟骚雀嘈杂得很,难道听得不嫌刮耳?我就顺便帮你家扫个尘。”
老掌柜取出两幅布转过来,笑着摇摇头:“我与他们都是在天秦谋生的南楚人,你又何苦这般地看他们不过眼?”
“什么南楚人啊天秦人的。”老东西上手摸着布,“你只是碰巧生在楚地罢了,天地正宽,何必被一道淮水分了南北?”
“我家尚有老小要养,可是不如你这般无拘无碍,说吧,买布是想做成什么?”
老东西抓抓咯吱窝,扯出一段布在身上量了一下:“羊毛肩护。”
老掌柜便去看他的肩膀:“老东西肩痛?”
“呸!”
老东西呸他一口,“不是我,是一个小东西,受了伤,我得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