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居常有从外郡来的游侠剑客,就是将离先前见过的那些新客。
他们游历广,见闻多,时常在席间发言,填补本地游侠的好奇。
所以这里便多了一个新规矩:
故事抵酒账。
凡是能当场说上一二的,只要故事新鲜,引得众人喝彩,此人当天的酒钱就全免。
而这些故事博人眼球效果卓著,不过可靠程度就……
“左伦此人,身长十尺——”
“不对啊,你上次说的是九尺。”
“那好吧,左伦此人,身长九尺,腰阔十围,熊肩鹰目,燕颔虎须,生得威风凛凛。
“人称‘九尺杀神’,使的一把赤金却邪剑,亮剑退妖邪,这赤金啊,出自昆吾之山,色赤如火,以之作刃,切玉如割泥也——”
“昆吾之山?是昆山吗?”
“嗯,大概是吧,别打岔,左伦使剑,迅疾如雷,势若奔马,却邪出鞘,无人敢当。
“想当年斩凶除恶,杀得那邯郸、上党、巨鹿、河内几郡久无匪徒逞凶,游徼求盗终日无所事事,险些被罢去几十。
“此人纵交天下,人脉颇广,所到之处无不有挚友相迎,所求之事无不得至交相助。
“只可惜,隐匿江湖十余载,至今无人能得其下落,怕是……已过大限啊。”
“唉,一代剑豪就如此消逝了么?”
“听闻那墨家巨子与他有些来往,当今也只他二人的剑术可以并论。”
“墨家不也落没了吗?如今巨子是何人?”
“巨子何人在下不知,只知墨家弟子零星尚存,有人在南楚见过,咱们天秦也出现过,还是在辽东郡。”
“辽东不是在旧燕地么,那么远都有墨家?他们上那儿干嘛去?莫不是要去跟东胡讲非攻?”
“苦寒之地,民贫物乏,吃他们‘节用’那套。”
“这样啊……”
将离凝耳听着,手上栗子拨着。
他慢慢喜欢上听人侃这些,管他真的假的,也愈发地明白为什么大家爱传流言、爱嚼八卦。
在这个信息严重闭塞、滞后的时代,能听到一些来自不同地方、不同人们的事情,都是一种莫大的新鲜。
哪怕是邻县谁家黄牛难产,都会被传过来嚼上两天。
将离面前摆了一排规规整整的光栗子,这会儿没有糖炒的,是煮栗子,不够甘,个头也小。
所以他都是一拨五个,再一次吞掉。
此时隔壁桌伸了只老手过来,摸走一个。
第一次的时候他发现了,没动声色,默默再拨一个补上去。
这第二次,他一把抓住那只老手腕,皮肤松垮粗糙。
但肌肉结实,骨节粗大,不是农民就是武夫。
转过身去,见到那人顿时愣住。
一个灰发灰须,黑衣臃肿的老东西。
老东西偷栗子被当场抓包,有些窘促地冲将离咧嘴笑着,笑得皱纹乱七八糟。
心里却是欣喜,那柄袖剑离他很近。
将离没在云中居见过这样的老人,也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到自己后座的。
连忙松了手,将案上几个拨好的栗子抓进手心,摊开到他面前:
“先生想吃栗子?”
老东西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扬起眉毛瘪着嘴,表情居然有几分高傲。
猛眨一下闭眼摇摇头:“不想。”
“哦。”
将离点点头,一个接一个地吃光手中栗子,转身继续听说书。
老东西瞥向他,有点不满,抓住他肩膀将他猛地转回:“快问我为什么不想。”
“呃……”这一爪抓得将离生疼,骨痛力竭,穿心掏肺。
这手劲与那女刺客相比,竟是她的数十倍都不止。
九原君从没被这样欺负过,同案几人见状纷纷按剑,怒瞪那老头。
说书声也被打断,大门旁的武舟朝这边过来几步,神情戒备。
将离歪着肩膀,冲周围摆摆手让他们淡定。
脸上勉强笑着,心想:这是个扫地僧啊。
“不问。”他说。
老东西加力收爪:“快问。”
将离又往下歪去半截,笑不出来了,看着老东西愣住半秒。
“这位老丈。”
张丙朝他端跪作揖:“这位是本郡封君,切不可鲁莽,还请快快松手。”
“是啊老丈,怎可随意出手伤人?”
另一人也拱手道:“我代九原君问了就是,敢问老丈为何不想吃栗子?”
将离又痛又好笑,生生把眼泪挣出眼角,可愣是不说半句。
老东西轻哼一声:“他有鼻子有嘴的,用得着你帮他说甚?让他自己说。”
旁人又拱手看向将离,将离无奈道:“先生松手我就问。”
“你问了我再松手。”
“那先生何不问问我,为什么不问你不想吃栗子?”
老东西挑着灰眉,怔怔看着他,手上松了些劲。
将离一个缩身,从他手中滑出肩膀,边理着衣褶边道:
“先生不是不想吃栗子,而只是想偷吧,偷的是什么也不重要,就算是奉上山珍海味,琼浆珍馐,先生也未必会动一箸。
“但只要是在别人那里的,哪怕就是一颗小小的栗子,您也要想尽办法弄来,我说的对吗?”
“……”
老东西唇须朝上扭动一下,死鱼眼盯着他,抱臂端坐,咂嘴道:“啧,不对。”
将离尬停一秒,笑道:“那是在下说错了。”
“不。”
老东西指指那边说书的:“他说的不对,昆吾山不是昆山。”
那人一脸茫然,随即拱手:“请老丈赐教。”
“不赐。”
老东西傲着胡子摇摇头,挪开屁股下了榻。
趿拉着一双麻布鞋,背着手慢慢悠悠出了门。
客人们嗡嗡议论起来,对老东西的言辞感到质疑。
“他怎么知道不是,难道他去过?”
“也是听人说的吧,这种东西哪有个准的。”
“昆吾神山,光在下听过的说法就有三种,一会儿在西戎,一会儿在济北,还有一个在南岭。”
“南岭在哪?”
“南楚往南……”
将离缓过神来,边听边转着肩,被同案人慰问两句,没什么大碍。
回想着方才的情形。
那老东西的五指浑厚有力,抓紧的时候就像只大钳一样。
本以为他外型看着肥大是因为他鼓鼓囊囊的衣服。
但细瞧过后,发现他脖颈粗壮,肩宽背厚,身手精干利落。
不像是花甲老人,跟他松了巴唧的脸皮很不相称。
挂挂拉拉的灰须让人看不出他的脸型,鼻头很圆,还生得一副三角死鱼眼。
如果这张脸能戴副眼镜的话,大概也是可以坐进课堂教书的。
不过他眼眶殷红,眼珠凌厉聚光,平时被厚重的上眼皮遮去大半。
瞪来的那一下,居然让将离眼前立时闪出了说书的那句“熊肩鹰目”。
而他很确定,那老东西看向自己臂上袖剑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欣喜。
将离起身到门口张望一圈,今天风大,路上人少,一眼望到头都没看到那老人的背影。
轻叹一口气,应该早点追出去的。
不过就算追上去,以他的脾气,应该也不会理自己。
但他既然对袖剑感兴趣,就还会再来。
接着去柜台找谦叔,他正在写菜牌。
方才的蜜汁炮豚广受好评,菜牌可以正式上墙。
左右看看没什么事了,就唤来宋桓准备回家。
“公子。”
一个伙计躬着身子跑过来:“新垣姑娘且在楼上呢,公子还没给个示下。”
“哦对了。”
将离忽然想起,敲敲脑门,新垣安家的孩子,自己还是得关照一下。
“我上去一趟吧,你也跟着上去点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