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桑罗理解他们，随他们去留，而他自己是不能留下的。

其一，他身上流着月氏先王的血，有着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他要带着小齐多罗复国。

其二，他为了救出小齐多罗，舍弃了自己的妻儿，纯粹地就是要复仇。

而族中想要杀回去报仇的，不在少数。

月氏人信仰月氏王，那是神祗的化身，是能通天的圣人。

按中夏的话说，就是巫祝。

老月氏王生前的声望很高，受众人敬仰，接受膜拜。

他振臂一呼，游牧于各处的族人立时聚齐，群起就灭了乌孙。

没想到乌孙人居然投靠了匈奴来复仇，月氏人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才该是草原的主宰。

行国被灭了不要紧，本来就是游牧的行国，只要国家的象征还在，部族的主心骨尚存，散落在各处的族人就都还抱着一丝希望。

那就是老月氏王的血脉，齐多罗。

兜兜转转的这几年里，小狼渐渐长大，他知道伯父米桑罗可不是瞎转，一直在想方设法聚集离散的月氏人。

这另外的族人，有些是从西域北线往西逃，但大多数都还是走的南线。

其实米桑罗队伍的后面拖拖拉拉有不少人，这其中有几拨人进了沙漠，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米桑罗的大部队在西夜国附近停留了一段时间，被后来追上的族人告知后面还有更多人。

他们就开始折返向东，一路走回来，就能一路遇上些从东面来的族人。

有人留在沿途的城中，也有人要加入米桑罗的复仇大军，滚雪球一样。

等到了临近故月氏地界的地方，这个雪球已经滚到了六万人。

虽然远不及曾经的人口，能战的男丁也只不到一万，但既然加入了这个要重返草原复仇的队伍，无论男女老少，都坚定地表示要出一份力。

这样一来，除去太老的、太小的还有其他因为各种原因而不能作战的，年龄各异的战士就增加到了四万人。

不过他们还需要一个足够稳定的大本营，为了找到这个地方，他们又耗费了很长时间。

事情在去年终于有了起色。

在一座叫若羌的土城，和另一座叫且末的土城，还有几座合起来叫楼兰的土城之间，是一块广袤的三角地带，月氏人在这里停留下来。

米桑罗把匈奴人渲染成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所到之处人畜无留，自己与族人千辛万苦才得以逃出。

并在三座城中散布这种流言，给民众制造恐慌。

他以此说服了这三座城的首领，与三城结盟。

让这里成为月氏反攻匈奴的大后方，承诺在月氏复国后，为他们抵挡匈奴。

不过三个土城的兵力加起来还没一支苟延残喘的月氏军来的多。

只能起到保护留守族人的作用，他们也不是很愿意跟着月氏军去直面匈奴。

米桑罗当然没把希望全放在这里，他只是借助这里成为一个扎实的落脚点。

他要到更强大的天秦寻求帮助……

故事还没完，将离认真听了半天，时而点头时而“嗯嗯”。

在老甲停下喝水的间歇，问他：“所以先生是怎么会的月氏话？”

老甲用咽水的“咕噜”声回他，咕噜咕噜，把喉结撑得一动一动，落下水碗舒叹一口气：

“年轻人——呃嗝，”他又打了个嗝，“……唉，总是这样着急，先听我说完。”

将离点点头，为他倒上水：“您继续。”

米桑罗为了让小齐多罗多加历练，族中事务无论大小缓急，全部都让齐多罗跟着自己，在旁聆听学习。

并且对他进行了严苛的复仇教育，把乌尔和猎骄的名字用羊血涂抹在羊身上，让那时还只有七八岁的小齐多罗去砍杀它们。

那孩子一开始几刀都捅不死一只羊羔，还边捅边哭着想逃，被伯父拎了回来，就蜷在地上哭。

“起来！草原人要争！要抢！不许逃！”米桑罗说。

“你祖父的头颅还在给匈奴人装酒！”

“你的族人无家可归！像丧家之犬一样苟且偷生！”

“你战死的叔伯兄长们尸骨无存！”

“你的母亲、你的阿姊、你的婶母嫂姑们，全被匈奴和乌孙的那帮畜生凌辱至死！”

“你必须要站起来！”

“你是月氏的王！”

米桑罗的每一句话，就像匈奴人和乌孙人的一把刀，狠狠扎在小齐多罗心里。

他仍然哭着抽泣，抱紧那头身中数刀还没死的小羊羔，默默把刀一点一点划开它的脖子。

温热的羊血喷在他的脸上、头发上、衣服上，把他喷成了半个小血人。

“很好，”米桑罗笑着拍拍他：“再来。”

没过几年，他就可以面无表情地、利落地一刀斩首成年羊，十岁出头便已经是个杀羊不眨眼的孩子了。

这次入秦搬救兵，米桑罗精选了一只二十人的轻骑队伍，在三城置办货物贡品，作为给天秦的见面礼。

齐多罗已经十五岁，以求表示月氏人的决心，这个未来的月氏王也要亲自前往。

他们为了避免进入北方匈奴人的势力范围，选择经由南边的氐羌地区，再向东绕过长城最西边的西燧，从陇西入秦。

中途遇到了几拨羌人，对方是零散的牧民，还没有集结成军。

月氏人不想节外生枝地惹上麻烦，双方先是紧张对峙，后来发现哪边都没有要进攻的趋势，才慢慢地避开正面冲突，不过还是被人追着驱赶了一阵。

等接近了天秦地界，米桑罗派出四个使者。

几人带着一小部分的羊毛织品和皮货，还有早先经过于阗的时候由自己人开采的昆玉原石，缓缓向东。

让他们先去跟西燧的守军示好，再通过守军向天秦的朝廷传达意愿——

“稍等一下，”将离伸手打断老甲，“月氏人会说中夏语么？就这样直接过来说吗？”

老甲表情有些得意：“米桑罗那小子说得可好了，我教他的，他自然也会教那些特使。”

“所以先生您认识他们？”

老甲点点头，眼里中充满温馨的回忆：“那些年……月氏尚且强盛，老月氏王也刚刚成年，米桑罗才十几岁呢，我在那边呆过一段时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