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南郊,郑宅寝室。
入夜。
“那他喝了么?”云娘问道。
将离舒服地“嗯”了一声,他正趴在榻上让云娘揉肩,力道不够,但软绵绵地捏捏也还是很享受的。
他埋着脸点点头:“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喝了,虽然很不情愿,但事情就是这样,离开我和老甲,他举步维艰,执拗没有半点用。”
云娘挪了挪手,指尖顺着将离的颈椎向下游走,问道:“那你打算差谁去陇西?”
“店里常来的几个游侠是墨者,我想应该可以请他们帮这个忙,听说墨家有独特的传讯方法,十日之内遍通全国,包括南楚……呃,再往左边一点,唉,对,就这,用点力。”
云娘微微倾身,加重手上力度,又问:“墨者愿意为将离所用?”
“嗯……是老甲认识,他们看起来挺熟的。”
“这位老先生,”她想了想,“既是秋子的师父,又认识小狼的祖父,会说月氏话,还接触过墨者,你对他了解多少?此人值不值得信任?”
将离抬起头,脸搁在手背上,长长舒了口气,说道:“他也这样问过你。”
“问我?”云娘停下手。
“他问我知不知道你是哪儿的人,还问我有多信你,你说……”将离侧过脸来,“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云娘没有作答,轻抚他后背,顺着脊椎慢慢抚到腰间,片刻之后才说:“妾身总觉得,金风木云兄弟两个,与他认识。”
将离点点头道:“嗯,我也看出来了,记得去年除夕晚宴,老甲点名要金风或是木云来接他和小狼,还说别人他都不信。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这俩孩子跟他不也刚认识没多久么,就算是因为金风与秋子的关系,也不太可能做到这样。
“而且之后也是,每次老甲有什么事,需要这边帮忙的,金风倒罢了,就当他是为了讨好秋子。
“可木云也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比金风还要任劳任怨,你说他这样一个木讷的愣孩子,毫无半点企图心,若是没有与你我这样的关系,又怎会为他人当牛做马?除非……”
将离转过身来,平躺望着房梁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不会吧……这么巧的?写小说呢?”
云娘见他一副兀自顿开的模样,往他身边依偎过来,趴在他胸口,轻声道:“看来将离与妾身想的一样,那位老先生,他是……”
“是金风木云的师父,”将离接话道,“也就是……”
云娘轻轻点头,在心里把这句话说完:就是父亲的旧友,那个帮助她藏嫁到九原来的恩人。
她气息有些不匀,摩挲着环抱住将离,想来是内心生了感触。
两人沉默一会儿,将离在等她说些什么,什么都好,任何感想,不要憋在心里。
但她就是没话说,只是隔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呼在他胸口,暖暖的,痒痒的。
将离轻拍她肩,安慰道:“这是好事,那样的话,老甲也算是自己人,我这两天就去求证一下,先问金风木云。
“不过金风牙关太紧,还是得从木云下手,我跟他绕绕,没准一下就能问出来,之后就拎着他去见老甲,让他们师徒相认。
“到了那时啊,就再将几人请来,你,我,老甲,金风木云,珠儿,咱们开个内部会议,把话都说开,别再藏着掖着,以后也能方便些,好么?”
云娘小声“嗯”了一下,过得小半刻又说:“若老先生真是先父旧友,那此事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妾身知道将离定会拿捏好分寸去求证。”
“那你还在纠结什么,我总感觉你很担心的样子。”
“其实……妾身方才在想另一件事。”
“你说。”
“赐婚命书。”
将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距离宣旨那日,已近两月,却没传回半点消息,也没有责备,更不曾传来新的旨意,妾身心里不安。”
“子瑜啊,”将离笑着捏了捏她耳朵:“你就盼着发生点什么是不是?”
云娘拿开他手,认真说道:“将离不觉得这很奇怪么?太后赐婚,即使撞了喜,也不会就这样没个说法,太安静了,倒像是忍气吞声似的,这不可能。”
“……这不科学。”
“什么?”
将离笑了笑:“嗯,我是说,这不寻常,所以这种事就该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么?比如太后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派兵来强行逼婚。
“把刀架在脖子上逼我休了你,娶那个卫什么的当正妻,九原君必须就范,否则抄家灭族,这下你就开心了?”
云娘猛地坐起,重重拍在他肚子上,“啪”的一声好响。
这一掌力道够大,情绪够足,夹杂着云娘浓浓的怒意,差点把将离的晚饭给拍出来。
食道里一阵热流上涌,他赶紧坐正,顺了顺胸口,才把这股子冲力给压了下去。
稍稍怨念道:“都怪那团粉糍,夜宵这种东西真不该吃。”
“嬴将离!”云娘蹙眉看着他,语气严肃:“不许再说这种话!”
喊了全名,他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刻正襟危坐。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云娘出现了大起伏的情绪波动。
回想起来,刺激到她的,应该是“抄家灭族”这个词。
她尹家,正是如此。
“对不起,”将离低下头,“是我失言。”
云娘面色凝重地看向另一边,她气头没过,还不打算接受这个道歉。
两人对坐榻上,两盏油灯忽闪了一下,摇曳明灭。
恍恍惚惚地把两道影子投在身后那座彩漆鸾凤屏风上。
将离这才终于郑重思考这个问题:咸阳为什么没有动静?
他这么想着,慢慢说道:“你说的没错,就算是那边被迫认同了我们的婚事,往好了说,宗正会把云氏的名分加进天秦宗谱,也会让我们回咸阳拜宗庙。
“往坏了说,便是对我进行一定的的惩戒,很可能会削地降爵,不过不管怎样,总得有一个说法,像现在这样快两个月了都没动静……”
将离收住话,心道:难不成在憋什么大招?
云娘见他凝眉深锁,心中一软,握过手来,轻声说道:
“将离说过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何种责难,共同应对便是,妾身只是为了让你重视此事,心留防备,才能无患于祸事啊……”
他愣了半秒,点点头感慨道:“无法反驳,子瑜就是子瑜,说的好有道理。”
云娘低下头,小声说:“适才……妾身不是有意要……”
将离摆摆手:“是我胡言乱语在先,总是瞎说八道,多亏子瑜包容,以后绝不再拿此事开玩笑,子瑜也不要嫌弃我了。”
“将离啊……”她轻轻靠上他肩,“能嫁给你,是妾身之幸,又怎会嫌弃?只怕自己的秘密给将离带来心事,拖累你了……”
“说什么傻话,”将离拍拍她,“怎么能叫拖累?这也是你人生的一部分嘛,我就是乐意跟你绑在一起啊,很晚了,早点睡,明天还要去盘问木云那小子呢。”
“人生的……一部分……”云娘喃喃着重复他的话,钻进他怀里摇了摇头,“不睡,行个礼吧……”
“好嘞,”将离瞬间精神起来,“我去熄灯。”
“别……”她拉住他,“我想看着将离。”
“嘿嘿嘿……”
他俯下身来,刚进入状态,珠儿就在门口急切地通传:“主君,夫人,成司马来了,请主君赶紧出来呢。”
“成烈?”他与身下的妻子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一边穿衣,一边喊问道:“他何事?”
门外安静了几秒,铿锵的铠甲声渐渐接近。
成烈高昂的声音传了进来:“启禀九原君,匈奴大军南下,长城被破,请公子立赴前线督战!”
将离紧紧皱起眉毛,他很不理解:
长城……要怎么被破?
……